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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牢情话(第四章)(2)


  "你就在这里吃,吃了再进去."
  "谢谢."我轻轻地推开她的手,"这……这我不习惯."
  起风了.风徐徐地刮过水面,拂起她颊边那一绺新月般弯曲的黑发.这时,我才发现,她左腮靠嘴唇上方,有一颗令人惋惜的、如绿豆般大小的黑痣.
  "你……也是坏人吗?"停了一会儿,她有点尴尬地问我.
  我不知怎么回答,难堪地笑了笑.
  我们相对无言.她又低下头,微蹙着眉,像是为难地喃喃他说,"我说,我不愿来看管你们……可那……"
  我侧着脸怀疑地看着她,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是他们派来试探我的吗?想到这里,我的心抖了一下.
  "班长,要没别的事,我进去了."
  "哦,"她仿佛从自己的思索中惊醒过来,"你进去吧……"
  停了很长时间,我们才听见她抖抖索索地把门锁上.
  "什么事?"大家好奇地问我.
  我也不知是哪来的那么一股狭隘得可笑的英雄主义,把刚刚的事情气愤地说了出来.
  "唔,唔……"老秦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嗨!妈妈的!你石在真傻!吃了再说."小顺子扑到窗口."喂——乔班长——"
  她又哗哗地蹚回来,在窗外问:"啥事?"
  "你不是有块饼子吃?"小顺子嬉皮笑脸地,"来,咱们给石在做了工作,他要吃了."
  "是吗?"她高兴地从被王富海打碎的那块玻璃缺口把饼子递进来.
  "好了!"小顺子捧着玉米饼到炕边上,"来,咱们哥儿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今日同饮庆功酒,甘洒热血写春秋'.来,这块大一点,给石在;这一块给李大夫……'多事先生'你还伸手呀?妈妈的!你别吃了,吃了事儿更多!……好,一、二、三、开始,吃!"
  一口饼子细细地嚼完,慢慢地咽下去,人好像有了点精神,老秦问道:"小顺子,你怎么知道这个姑娘姓乔?"
  "嗨!好嘛您哪!全团一枝花,武装连的大美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大名叫乔——安——萍!"
  "那么,她是怎么到这团场来的呢?"老秦又问.
  "不知道是谁的小姨子,从老家跟着一块儿来的,你别看她,打她鬼主意的可不少,包括咱们'连首长'在内.为啥叫她来看押咱们?这就是照顾,懂不懂?大田里干活苦得很,尤其是现在,看咱们多轻松,谁都知道咱们不会跑,背着一杆枪,样子货!"小顺子滔滔不绝地说,"可这姑娘有点冒傻气,一会儿跟着刘俊这帮人喊:'打倒、打倒……'一会儿又跟他们辩论:这是好人,那是坏人,还认真得不行,刘俊他们把她当玩意儿耍呢,瞧吧,迟早她要栽在这帮人手上……"
  下午出工,看到水小多了.原来这个连队地势较高,大渠缺口冲下的水,只是从这里漫过,就涌到东南方向的荒滩上去了.道路两旁的深沟里虽蓄满了水,而道路上有的地段已现出了路面.通讯员骑着没有备鞍子的、满身泥污的马,在断断续续的泥泞的路上艰难地跋涉.路边电线杆上的电话线,又开始嗡嗡作响.到底是负有特殊任务的武装连队,尽管遭到这样的自然灾害,但通信和电力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你为啥不一个人吃饼子?"走在路上,她悄悄问我.
  我没有回答.
  "你倒是能做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她并不带讽刺意味地说,"可你饭要吃饱,以后有了吃的,你就一个人吃."
  "哪来吃的?"我奇怪地问她,"每个人不就是一份吗?"
  "哦,那,那……"她吞吞吐吐地,并且腼腆地向我笑笑,又改变了话题,"他们说你文化很高,是吗?"
  "也没多高的文化."我谨慎地回答.我搞不清她的用意,她的笑靥和正在我腰侧晃动的七九步枪怎么也调和不到一起.
  "我挺喜欢有文化的人.这里的人,都野得很."她好像还叹了口气,"……他们爱糊弄人,欺负人……"
  我像狐狸一样小心别钻入什么圈套,默不作声.
  "唏、唏,多事、多事……""多事先生"却在一旁叫起来.
  傍晚,我们听见远处尖厉的哨音,大队收工了.在苍茫的暮色中,几个女战士领着各自所带的人马,会合在连队前面一棵歪歪扭扭的沙枣树下.这时,安在语录塔上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送团场"毛泽东思想广播站"的"抓革命,促抗灾"专题节目:
  "……在这场抗灾斗争中,表现最突出的有:武装连女战士乔安萍同志.当一名干部家属不幸被洪水卷走的时候,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共青团员——乔安萍同志,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伟大教导,奋不顾身地冲到洪水前面,面不改色心不跳,以压倒一切的英雄气概救出了阶级姐妹的生命.对乔安萍同志创造的英雄业绩,团场革筹小组决定给予记二等功一次……"
  几个女战士围着她雀跃欢呼,可她却用一种羞愧得痛苦的眼光偷偷地瞄我,像暮色中闪烁的星星.
  第二天,天气仍然晴朗.天上的雨水好像全倾泻尽了,太阳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水已在昨夜全部退去,除了洼处还有积水,大地已显出了它本来的地貌.那是一幅凄惨的景象.据我看,收成不但大部分无望,就是军垦战士——农工们的生活也马上要面临困难.可是,广播站的高音喇叭,还不断传来师部、团部的动员.在一派豪言壮语后面,无非向农工说的是,不要指望国家的支援,要"宁肯少活二十年,也要拿下大寨田",并且竟像开玩笑一样,把这场自然灾害说成是"好事".农工们在出工前列队听完这样冷冰冰的鼓励,其垂头丧气的程度,不亚于我们这些囚犯.
  看着他们穿着褴褛的、满是泥污的绿军服,对着高耸在一片破破烂烂的土房之上的水泥浇铸的语录塔,用低沉的、参差不齐的声音诵着语录:"节约粮食问题、要十分抓紧.按人定量,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此事一定要抓紧……"请示完毕,再举起主席像和语录牌,无精打采地向大田蹀躞而行的时候,我也不由得黯然神伤了.来这里一个多月,我充分体会到农工们生活和劳动的艰苦.他们吃着粗粮,住着陋屋,看不到一点生活改善的希望.持久的物质匮乏和精神贫困,使他们逐渐丧失良知,丧失同情心,就把自己的激愤,盲目地发泄到莫名其妙的"革命行动"中去.所以我有时平心而论,倒也觉得他们对待所谓阶级敌人的暴行事出有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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