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丽
时间:2014-12-16 作者:萧红 点击:次
已经黄昏了,我从外面回来,身子感觉得一些疲倦。很匆匆地走进自己的房里,脱掉外衣,伸了个懒腰即刻就躺在床上去了。 同屋的那女人尖唳的咆哮是那么有力量地窜入脑袋,很快的,没有头绪的烦闷在混乱地动摇了。“这男人是只怕再找不出的老实……”脑袋中浮起了一个懦怯的中年人的影子——蓬着的头,黄瘦的脸,两手放在裤子口袋里来回地拖着颓唐的脚步,沉默着,犹如他的喉咙给软木塞塞住了似的。 “没用的东西,原来你们的性根就是如此的,哼……”这泼辣的教训,谁不相信是责骂着他的儿子?这女人的生疏的中国话的声音是那么做着的勉强,听着时正如听齿子磨着齿子地令人难过。 独自埋身在寂寞里,思想无涯岸地展开着。 忽然亚丽的影子闪入眼中,我惊奇地跳了起来。 亚丽——老实的中年人的女儿,一个谧静美的可爱的姑娘,两块醉人的红色的面颊,常常是带着不可捉摸的神秘的感伤,低着头,美丽的眼睛常常呆呆凝视着地上的灰尘。 亚丽站在我的面前犹如古庙的神女的塑像,她的脸上挂上泪珠,这美感悲哀折毁我忐忑的心灵破破碎碎。 “什么事,亚丽,不是……”我战颤地问她。 她的手冰冷,她的脸渐变为苍白。她呆痴地如给魔鬼抓着了喉咙,然而,很机警地望望门外,她想走可又站住了,像在思索…… “我们明天搬家……”声音如钢锯的颤动。 这消息毁坏了我的脑袋,我木鸡似的呆住。 那泼悍的声音呼唤着亚丽,她犹豫地不安地站着,突然地,如猛醒过来惊慌地跑出去了。 2.亚丽他们搬出去了整整的有一个星期。星期六的傍晚,亚丽来拜访我了,那力量给与了我生活的安慰,并不是一种普通的诱惑。 阳光忧郁地懒懒地射进窗子,清凉的微风殷殷地带来了黄昏的悲哀的暮气。 亚丽默默地低着头,几天来她的脸毕竟给与苍白毁灭了。然而,这愈增加了她的美丽——她动人心的感伤。虽然,我与她仅只同屋二月,平时极少交谈,也许正因此我们心里的感触是那老练的透明。 我爱亚丽的天赋的感伤,我爱她温柔的沉默;我们静静地默坐,犹如我们在欣赏几首悲哀的豪雄的大力的生活之赞美诗,我们中间水不会给与寂寞来进攻。 一只鸟在窗前掠过去,风飘着一片落叶。 夜幕慢慢伸展开来。 “飞鸟的生涯是美丽的,落叶又为什么给风飘着呢?”亚丽望着窗外缓缓地说,这是感伤的季节哟! “我们为什么不是飞鸟呢?……”我感动地说着。 “精神在灵魂内会掘发出世界窄隘,简陋,寥寂,悲感。精神内才会埋伏着愤怒与力量;人生……”她的声音如同祈祷,如同背诵着美丽的诗句。 “亚丽!……”我疑惑着那泼辣的异国女人会生出亚丽,我失声地叫了出来,接着很犹豫地问: “你的故乡是什么地方呢?……” 亚丽失常地凝视着我,她没有回答,慢慢地她掉下泪来,她面上的伤感简直将我撕成碎片。 “亚丽!……你太伤感了!你要知道眼泪与悲哀毫无裨益,于生活是一种可恶的障碍……” 黑暗薄薄地笼罩了大地,夜已拖着轻快的步武。 亚丽走啦!我第一次握着她的手,我的心如同受伤的小兔在喘息与惊恐。 3.因为住在这房子里有种种不方便,我终久是搬了家。 虽然我已经找人暗暗地将我的新住址通知了亚丽,然而她已有一月未曾到我这里来! 每天的黄昏,我痛苦地等待着;焦灼,烦闷,恐惧,怀念,照例地来将我残酷的袭击;我费了极大的力量来抑制一切;这样,我的脑袋里才慢慢地淡了下来。 然而,一个美丽的影子在某时仍旧有大的魔力。 一个星期日的中午,我正在甜蜜的午睡,突然给肥胖的房东叫醒——她有极小的脚,走起路来好像一只母鸭。 我擦着惺松的睡眼,跑出去接见来访客人,这给与我可怕的惊异——天知道!美丽的亚丽瘦得几乎使我都不认识了,她的面色苍白得如一张白纸,眼睛红红地肿了起来,黑色的头发在秋风里非常零乱,态度颓唐,而悲哀正如一只在战场受了伤的骏马!我几乎感动得流下泪来。 “你怎样呀,亚丽!” “这没有什么的,请你不要耽心,同时这与我毫无关系,因为我的心始终如—……”她咳嗽了几声,泪水很明显地在眼眶内打转。 “我极纯洁地爱着你,然而我更爱着我的前途的光明,我为了要追求生活的力量。为了精神的美丽与安宁,为了所有的我的可怜的人们,我得张开我的翅膀,我得牺牲我的私见,请你不要怀疑,我以灵魂保护着你,爱护着你,我要去了!……请你将那信接着。”她的声音悲痛地颤栗着,然而她的灵魂表现得很安定,精神犹如战场的勇土,热血在她细微的血管中将膨胀得破裂而流出 …… 亚丽果然地去了,我木鸡似地立在门口好半天。 一叶信纸里几十个有力的字使得我流泪了,我坚硬的黑发…… 信上是:“好朋友,请不要惊奇,我的故乡是可怜的朝鲜,我的慈母如今仍旧住在那里;我的父亲是最激烈的XXX,他被强迫与这凶狠的女人结了婚,又被逐在中国。现在他已由这毒恶的妇人宣布了秘密被捉而不知生死,然而他的灵魂是高超的。我费尽了力气逃出了黑暗的地狱,无论如何我的血要在我自己的国土上去洒泼……” (署名萧红,刊于1936年11月16日上海《大沪联报》第三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