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牢情话(第十章)
时间:2015-02-07 作者:张贤亮 点击:次
土牢情话(全文在线阅读) > 第十章
我已经说了,我已经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 我知道后来的事,已经是在师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拖着支离的病体回到师部机关的时候了,原来,在那第二天——十月五号早晨,兵团军管会就派来军代表把我们从那个武装连接回师部.名义上是转移看押地点,实际上是重新调查宋征死亡的原因.当然,这是宋副师长的老首长起的作用;她替我们寄给王玉芳的信终于达到了目的.除我因昏迷不醒之外,其他人都向兵团军代表如实写了旁证,其中自然以李方吾李大夫的证明为主.调查结束以后,这个"学习班"也没给谁定案,也没给谁平反,就一风吹地解散了. 我没有回家.我不忍再看母亲临终之地.那个所谓的家,全送给料理我母亲后事的邻居赵老师了.而不久,我也被下放到另一个偏僻的团场去了. 我在那个团场生活了十年,一九七八年秋天,我带着两鬓白霜,噙着眼泪,拿着改正的文件和调令,到我现在工作的单位——省出版社来报到.从此,我走到了阳光下. 她没有死.我从医院出来就打听到:给我信的那天晚上,她换了一身新的绿军装,偷偷摸到连队东边的那个大水坑——就是我救起刘俊妻子的地方,纵身跳了下去.可是,被紧跟在后面的王富海发现了,她被捞起以后,绝食、挣扎了很久,终于还是和王富海结了婚,后来我又陆续知道:第二年七月,她生下了刘俊的女儿(这大概只有王富海、她和我三人知道).过了两年,又生下一个女儿,这才是王富海的. "……有时候,遇到伤心事,觉着过不去,过不去了,可时间一长,也就过来了."听到这些消息,我耳边总回响起她过去对我说过的这句话. 省农业局给宋征开追悼会时,我也接到了通知.在省委大院,碰到刚从小汽车上下来的王玉芳. "呀!小石.啊,现在应该叫你老石了!"她挽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到花池旁边.她还显得精力充沛,只不过鬓边也添了白发,她握着我的手,只说了一句"老宋,他……全亏了你们……"就说不下去了,我们都强忍住心中的激动和眼里的泪花,最后,还是她先开口,还像过去那样,精明、爽利,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怎么样?现在好了吧?你在报上发表的关于真理的标准的文章和诗我都看了.好得很!想不到你还能干呀!啊,我想起来了:是哪年?就是林彪摔死的第二年吧,我接到过从那个武装连来的一封信,好像就是那个姓乔的,打听我侄儿,也就是你的情况.你说荒唐不荒唐,我成了你姑妈了!还说没别的意思,就问你身体好不好.我摸不清情况,没敢回信……" 我能说什么呢?一直到一九七二年,她已经生下第二个孩子后,还在惦记我身体好不好,还把我的谎言当作真话.我可以想像得出她在写信以前对我的思念,想像得出她的忧虑、她的痛苦、她的希望,她思想里反复的斗争,也可以想像得出她久久接不到回信时的失望和伤心. 我能说什么呢?可能直到现在,她坐在火车里,幻想光阴一霎间退到十二年前,而她又顺利地偷到了钥匙,在她身边坐的不是王富海,却是和我一起向她家乡比翼双飞时,还把我的谎言当作真话吧! 回到省城以后,第一个来看我的是老秦.他非拉我到附近的酒馆"喝两盅"不可.原来,他和我走了完全不同的路.一九六八年他从"学习班"出来后,就积极地投入到派性斗争里,凭他的知识和能力,很快就和省里当时有势力的人挂上了钩,一时,他竟成了省农业口的一位风云人物. "……老实说,我没什么其它目的,就是为了报复!"两杯下肚,他有点醉意地说,"什么信念,什么原则,根本谈不到了.一想起咱们在武装连关的那些日子,想起那种恐怖,心里就像着了火一样,就像发了疯一样,管他什么对不对!来吧!咱们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他就用他的本领和到手的权力,把原来整过他的人一一整倒,那个武装连的"连首长"大概就是这个时候觉得受不了而活动调回老家的.但他自己也没有逃脱.一九七七年"揭批查"运动中,他又成了清查对象,只不过他没有什么激起民愤的劣迹,才比较早地解放出来. "……真是一场恶梦呀!现在,我想重新搞科研,干点事业,可是已经力不从心了.过去在大学里学的一点东西,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我真羡慕你,你还能行.唉!这十来年,我的精力都放在这种斗人的革命上了.可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来年呢……" 他握着酒杯,瞪着发红的眼睛望着我,像等待我的回答似的.这又使我想起哪部电影里的人物. 我知道,要重建生活,必须要有很不寻常的精力才行.不过,从他醺醺的眼睛里还能看到一点他原有的炯炯光芒,我相信,他是能重新干些正经事的.可是,我想到王富海,这个无知的农村小伙子,本来是可以学点文化和技术的,但长期以来被人当作狱卒,当作打手使用,致使他除了看押别人就一无所长.现在,按照一种社会生态学的规律,在社会生物链上缺少了他所依赖的一环,他就茫然若失,落拓下去了.不过,我也祝愿他能重建生活,因为在他身边,有我爱的人. 李大夫现在已经退休,但还担任市医院的顾问.小顺子己回天津顶替他妈妈的工作,临行前,曾带着他白白胖胖的爱人和白白胖胖的孩子,提着一筐咸鸭蛋来出版社看我."残渣余孽"也退休了,在家照看他的孙子.马力、小陈、其它所谓刑事犯的问题早就解决了的,现在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劳动."多事先生"的"书写反标"案当然已彻底平反,现在他除了"多事、多事"外,也能说些别的话了. 从医院出来,得知她没有死,我才有活下去的勇气.她给我的那封信,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结束了我那一段恐怖的经历.而也正是她使我最终醒悟过来,并且把我的怀疑、痛苦、惶惑、动摇,引导到了一个正确的方向.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认识这一条最简单而又最基本的原则花了多么大的代价啊!我知道:她的肉体虽然被捞了上来,但她把她的青春和爱情,连同我的青春和爱情都一齐埋在水坑底下的淤泥里了. 我——一个软弱而浅薄的、苟活下来的无神论者,虔诚地祈望:我们要永远坚持这个原则! 人民保佑吧!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