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说和超越假说(2)
时间:2014-12-01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次
“是的。”我说,“你同我父亲生活,生下了我,又扔下我离开,在我刚刚四岁那年的夏天。” “那是你的假说。” 我点头。 “所以昨天你问我有没有孩子?” 我点头。 “我说没办法回答,既不是Yes又不是No。” “是的。” “所以假说作为假说仍有效。” 我再次点头:“有效。” “那么……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呢?” “被什么人杀死的。” “不至于是你杀的吧?” “我没有杀。我没有下手。作为事实,我有不在场的证据。” “你就那么没有自信?” 我摇头:“我没有自信。” 佐伯重新拿起咖啡杯,呷了一小口。但那里没有滋味。 “为什么你父亲非对你下那样的诅咒不可呢?” “大概是想让我继承他的意愿。” “就是希求我?” “是的。”我说。 佐伯看着咖啡杯里面,又抬起脸来:“那么——你在希求我?” 我明确地点了一下头。她闭起眼睛。我一直凝视着她闭合的眼睑。我可以通过那眼睑看到她所看的黑暗,那里浮现出种种奇妙的图形,浮现又消失,反复不止。稍顷,她缓缓睁开眼睛。 “你是说依照假说?” “同假说无关。我在希求你,这已超越了假说。” “你想和我**?” 我点头。 佐伯像看晃眼的东西那样眯缝起一对眼睛:“这以前你可同女人做过爱?” 我又一次点头。昨晚,同你,我心想。但不能出口。她什么都不记得。 佐伯一声叹息:“田村君,我想你也清楚,你十五岁,而我已年过五十。” “不是那么单纯的问题。我们并不是在谈论那种时间的问题。我知道您十五岁的时候,思恋十五岁时候的您,一往情深。而后通过她思恋您。那个少女现在也在您体内,经常在您体内安睡,但您睡的时候她就开始动了。我已经看见了。” 佐伯又一次闭上眼睛。我看见她的眼睑在微微发颤。 “我在思恋您,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您也应该明白。” 她像从海底浮上来的人那样长长吸一口气,寻找语句,但找不到。 “田村君,对不起,出去好么?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她说,“出去时把门关上。” 我点头从椅子上站起。刚要出门,又有什么把我拉回。我在门口立定,回过头,穿过房间走到佐伯那里,用手摸她的头发。我的手指从发间碰到她的耳朵。我不能不那样做。佐伯吃惊地扬起脸,略一踌躇,把手放在我手上。 “不管怎样,你、你的假说都是瞄准很远的目标投石子。这你明白吧?” 我点头:“明白。但如果通过隐喻,距离就会大大缩短。” “可你我都不是隐喻。” “当然,”我说,“但可以通过隐喻略去很多存在于我你之间的东西。” 她依然看着我的脸,再次漾出笑意:“在我迄今听到过的话里,这是最为奇特的甜言蜜语。” “各种事情都在一点点奇特起来。但我觉得自己正在逼近真相。” “实际性地接近隐喻性的真相,还是隐喻性地接近实际性的真相?抑或二者互为补充?” “不管怎样,我都很难忍受此时此地的悲哀心情。”我说。 “我也一样。” “所以你返回这座城市准备死去?” 她摇头道:“也不是就想死去,说实话。只是在这里等待死的到来,如同坐在车站长椅上等待列车开来。” “知道列车开来的时刻吗?” 她把手从我的手上拿开,用手指碰一下眼睑。 “田村君,这以前我在很大程度上磨损了人生,磨损了自己本身。想中止生命行程的时候没有中止。明知并无意义可言,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能够中止,以致仅仅为了消磨那里存在的时间而不断做着不合情理的事。就那样损伤自己,通过损伤自己来损伤他人。所以我现在正在接受报应,说诅咒也未尝不可。某个时期我曾把过于完美的东西弄到了手,因此后来我只能贬抑自己。那是我的诅咒。只要我活着,就休想逃脱那个诅咒。所以我不害怕死,我大体知道那一时刻——如果回答你的提问的话。” 我再次抓起她的手。天平在摇颤,力的一点点的变化都使它两边摇颤不止。我必须思考,必须做出判断,必须踏出一只脚。 “佐伯女士,和我睡好么?” “即使我在你的假说中是你的母亲?” “在我眼里,一切都处于移动之中,一切都具有双重意味。” 她就此思索。“但对我来说也许不是那样。事物不是循序渐进的,而是:或百分之零或百分之百,二者必居其一。” “你明白其一是何者。” 她点头。 “佐伯女士,问个问题可以么?” “什么问题?” “你是在哪里找到那两个和音的呢?” “两个和音?” “《海边的卡夫卡》的过渡和音。” 她看我的脸:“喜欢那两个和音?” 我点头。 “那两个和音,我是在远方一个旧房间里找到的,当时那个房间的门开着。”她沉静地说,“很远很远的远方的房间。” 佐伯闭目返回记忆中。 “田村君,出去时把门关上。”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