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萧红)(3)
时间:2014-09-28 作者:萧红 点击:次
“跑跑吧!这样宽大的桥啊!” 爹爹抱着他,也许牵着他,每天过桥好几次。桥上面平坦和发着哄声,若在上面跺一下脚,会咚咚地响起来。 主人家墙头上的狗尾草又是肥壮的,墙根下面有的地方也长着同样的狗尾草,墙根下也长着别样的草:野罂粟和洋雀草,还有不知名的草。 黄良子拔着洋雀草做起哨子来、给瘦孩子一个,给胖孩子一个。她们两个都到墙根的地方去拔草,拔得过量的多,她的膝盖上尽是些草了。于是他们也拔着野罂粟。 “吱吱,吱吱!”在院子的榆树下闹着、笑着和响着哨子。 桥头上孩子的哭声,不复出现了。在妈妈的膝头前,变成了欢笑和歌声。 黄良子,两个孩子都觉得可爱,她的两个膝头前一边站着一个。有时候,他们两个装着哭,就一边膝头上伏着一个。 黄良子把“桥”渐渐地遗忘了,虽然她有时走在桥上,但她不记起还是一条桥,和走在大道上一般平常,一点也没有两样。 有一天,黄良子发现她的孩子的手上划着两条血痕。 “去吧!去跟爹爹回家睡一觉再来……”有时候,她也亲手把他牵过桥去。 以后,那孩子在她膝盖前就不怎样活泼了,并且常常哭,并且脸上也发现着伤痕。 “不许这样打的呀!这是于什么……干什么?”在墙外,或是在道口,总之,在没有人的地方,黄良子才把小主人的木枪夺下来。 小主人立刻倒在地上,哭和骂,有时候立刻就去打着黄良子,用玩物,或者用街上的泥块。 “妈!我也要那个……” 小主人吃着肉包子的样子,一只手上抓着一个,有油流出来了,小手上面发着光。并且那肉包子的香味,不管站得怎样远也像绕着小良子的鼻管似的。 “妈……我也要……要……” “你要什么?小良子!不该要呀……羞不羞?馋嘴巴!没有脸皮了?” 当小主人吃着水果的时候,那是歪着头,很圆的黑眼睛,慢慢地转着。 小良子看到别人吃,他拾了一片树叶舐一舐,或者把树枝放在舌头上,用舌头卷着,用舌头吮着。 小主人吃杏的时候,很快地把杏核吐在地上,又另吃第二个。 他围裙的口袋里边,装着满满的黄色的大杏。 “好孩子!给小良子一个……有多好呢……”黄良子伸手去摸他的口袋,那孩子摆脱开,跑到很远的地方把两个杏子抛到地上。 “吞吧!小良子,小鬼头……”黄良子的眼睛弯曲地看到小良子的身上。 小良子吃杏,把杏核使嘴和牙齿相撞着,撞得发响,并且他很久很久地吮着杏核。后来,他在地上拾起那胖孩子吐出来的杏核。 有一夭,黄良子看到她的孩子把手插进一个泥洼子里摸着。 妈妈第一次打他,那孩子倒下来,把两只手都插进泥坑去时,他喊着: “妈!杏核呀……摸到的杏核丢了……” 黄良子常常送她的孩子过桥: “黄良!黄良……把孩子叫口去……黄良!不再叫他跑过桥来……” 也许是黄昏,也许是晌午,桥头上黄良的名字又开始送进人家去。两年前人们听惯了的“黄良子”这歌好像又复活了。 “黄良,黄良,把这小死鬼绑起来吧!他又跑过桥来啦……” 小良子把小主人的嘴唇打破的那天早晨,桥头上闹着黄良的全家。黄良子喊着,小良子跑着叫着: “爹爹呀……爹爹呀……呵……呵……” 到晚问,终于小良子的嘴也流着血了。在他原有的,小主人给他打破的伤痕上,又流着血了。这次却是妈妈给打破的。 小主人给打破的伤口,是妈妈给揩干的;给妈妈打破的伤口,爹爹也不去揩干它。 黄良子带着东西,从桥西走回来了。 她家好像生了病一样,静下去了,哑了,几乎门扇整日都没有开动,屋顶上也好像不曾冒过烟。 这寂寞也波及到桥头。桥头附近的人家,在这个六月里失去了他们的音乐。 “黄良,黄良,小良子……”这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桥下面的水,静静地流着。 桥上和桥下再没有黄良子的影子和声音了。 黄良子重新被主人唤回去上工的时候,那是秋未,也许是初冬,总之,道路上的雨水已经开始结集着闪光的冰花。但水沟还没有结冰,桥上的栏杆还是照样的红。她停在桥头,横在面前的水沟,伸到南面去的也没有延展,伸到北面去的也不见得缩短。桥西,人家的房顶,照旧发着灰色。门楼,院墙,墙头的萎黄狗尾草,也和去年秋未一样的在风里摇动。 只有桥,她忽然感到高了!使她踏不上去似的。一种软弱和怕惧贯穿着她。 “还是没有这桥吧!若没有这桥,小良子不就是跑不到桥西来了吗?算是没有挡他腿的啦!这桥,不都这桥吗?” 她怀念起旧桥来,同时,她用怨恨过旧桥的情感再建设起旧桥来。 小良子一次也没有踏过桥西去,爹爹在桥头上张开两支胳膊,笑着,哭着,小良子在桥边一直被阻挡下来;他流着过量的鼻涕的时候,爹爹把他抱了起来,用手掌给暖一暖他冻得很凉的耳朵的轮边。于是桥东的空场上有个很长的人影在踱着。 也许是黄昏了,也许是孩子终于睡在他的肩上,这时候,这曲背的长的影子不见了。这桥东完全空旷下来。 可是空场上的土丘透出了一片灯光,土丘里面有时候也起着燃料的爆炸。 小良子吃晚饭的碗举到嘴边去,同时,桥头上的夜色流来了!深色的天,好像广大的帘子从桥头挂到小良子的门前。 第二天,小良子又是照样向桥头奔跑。 “找妈去……吃……馒头……她有馒头……妈有呵……妈有糖……”一面奔跑着,一面叫着……头顶上留着一堆毛发,逆着风,吹得竖起来了。他看到爹爹的大手就跟在他的后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