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萧红)(2)
时间:2014-09-28 作者:萧红 点击:次
桥下面的水浮着三个人影和一辆小车。但分不出站在桥东和站在桥西的。 从这一天起,“桥”好像把黄良子的生命缩短了。但她又感到太阳挂在空中,整天也没有落下去似的……究竟日长了,短了?她也不知道;天气寒了,暖了?她也不能够识别。虽然她也换上了夹衣,对于衣裳的增加,似乎别人增加起来,她也就增加起来。 沿街扫着落叶的时候,她仍推着那辆呱啦呱啦的小车。 主人家墙头上的狗尾草,一些水分也没有了,全枯了,只有很少数的还站在风里面摇着。桥东孩子的哭声一点也没有瘦弱,随着风声送到桥头的人家去,特别是送进黄良子的耳里,那声音扩大起来,显微镜下面苍蝇翅膀似的…… 她把馒头、饼干,有时就连那包着馅、发着油香不知名的点心,也从桥西抛到桥东去。 “只隔一道桥,若不……这不是随时可以吃得到的东西吗?这小穷鬼,你的命上该有一道桥啊!” 每次她抛的东西若落下水的时候,她就向着桥东的孩子说: “小穷鬼,你的命上该有一道桥啊!” 向桥东抛着这些东西,主人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可是当水面上闪着一条线的时候,她总是害怕的,她像她的心上已经照着一面镜子了。 “这明明是啊……这是偷的东西……老天爷也知道的。” 因为在水面上反映着蓝天,反映着白云,并且这蓝天和她很接近,就在她抛着东西的手底下。 有一天,她得到无数东西,月饼,梨子,还有早饭剩下的饺子。这都不是公开的,这都是主人不看见她才包起来的。 她推着车,站在桥头了,那东西放在车箱里孩子摆着玩物的地方。 “他爹爹……他爹爹……黄良,黄良!” 但是什么人也没有,上丘的后面闹着两只野狗。门关着,好像是正在睡觉。 她决心到桥东去,推着车跑得快时,车里面孩子的头都颠起来,她最怕车轮响。 “到哪里去啦?推着车子跑……这是干么推着车子跑……跑什么?……跑什么?往哪里跑?” 就像女主人在她的后面喊起来: “站住!站住!”她自己把她自己吓得出了汗,心脏快要跑到喉咙边来。 孩子被颠得要哭,她就说: “老虎!老虎!” 她亲手把睡在炕上的孩子唤醒起来,她亲眼看着孩子去动手吃东西。 不知道怎样的愉快从她的心上开始着,当那孩子把梨子举起来的时候,当那孩子一粒一粒把葡萄触破了两三粒的时候。 “呀!这是吃的呀,你这小败家子!暴殄天物……还不懂得是吃的吗?妈,让妈给你放进嘴里去,张嘴,张嘴。嘿……酸哩!看这小样。酸得眼睛像一条缝了……吃这月饼吧!快到一岁的孩子什么都能吃的……吃吧……这都是第一次吃呢……” 她笑着。她总觉得这是好笑的,连笑也笑不完整的孩子,比坐在车里边的孩子更可爱些。 她走回桥西去的时候,心平静了。顺着小沟向北去,生在水沟旁的紫小菊,被她看到了,她兴致很好,想要伸手去折下来插到头上去。 “小宝宝!哎呀,好不好?”花穗在她的一只手里面摇着,她喊着小宝宝,那是完全从内心喊出来的,只有这样喊着,在她临时的幸福上才能够闪光。心上一点什么隔线也脱掉了,第一次,她感到小主人和自己的孩子一样可爱了!她在他的脸上扭了一下,车轮在那不平坦的道上呱啦呱啦地响…… 她偶然看到孩子坐着的车是在水沟里颠乱着,于是她才想到她是来到桥东了。不安起来,车子在水沟里的倒影跑得快了,闪过去了。 “百八十步……可是偏偏要绕一里多路……眼看着桥就过不去……” “黄良子,黄良子!把孩子推到哪里去啦!”就像女主人已经喊她了:“你偷了什么东西回家的?我说黄良子!” 她自己的名字在她的心上跳着。 她的手没有把握的使着小车在水沟旁乱跑起来,跑得太与水沟接近的时候,要撞进水沟去似的。车轮子两只高了,两只低了,孩子要从里面被颠出来了。 还没有跑到水沟的尽端,车轮脱落了一只。脱落的车轮,象用力抛着一般旋进水沟里去了。 黄良子停下来看一看,桥头的栏杆还模糊的可以看见。 “这桥!不都是这桥吗?” 她觉到她应该哭了!但那肺叶在她的胸内颤了两下,她又停止住。 “这还算是站在桥东啊!应该快到桥西去。” 她推起三个轮子的车来,从水沟的东面,绕到水沟的西面。 “这可怎么说?就说在水旁走走,轮子就掉了;就说抓蝴蝶吧?这时候没有蝴蝶了。就说抓蜻蜒吧……瞎说吧!反正车子站在桥西,并没有桥东去……” “黄良……黄良……”一切忘掉了,在她好象一切都不怕了。 “黄良,……黄良……”她推着三个轮子的小车顺着水沟走到桥边去招呼。 当她的手拿到那车轮的时候,黄良子的泥污已经满到腰的部分。 推着三个轮子的车走进主人家的大门去,她的头发是挂下来的,在她苍白的脸上划着条痕。 “这不就是这轮子吗?掉了……是掉了的,滚下沟去的……” 她依着大门扇,哭了!桥头上没有底的桥栏杆,在东边好象看着她哭! 第二年的夏天,桥头仍响着“黄良子,黄良子”喊声。尤其是在天还未明的时候,简直和鸡啼一样。 第三年,桥头上“黄良子”的喊声没有了,像是同那颤抖的桥栏一同消灭下去。黄良子已经住到主人家去。 在三月里,新桥就开始建造起来。夏天,那桥上已经走着马车和行人。 黄良子一看到那红漆的桥杆,比所有她看到过的在夏天里开着的红花更新鲜。 “跑跑吧!你这孩子!”她每次看到她的孩子从桥东跑过来的时候,无论隔着多远,不管听见听不见,不管她的声音怎样小,她却总要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