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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歌(9)

    谢开远赶紧也端了个杯子。会客室外面,孙留根把茶根清了,一转身进了食堂,用水把杯子冲了又冲,又找了个刷子刷了又刷。奇迹出现了,暗褐色的杯子顿时变得玲珑剔透,个个呈现出光洁、锃亮的本色。谢开远一句话都没有说,也学着孙留根的样子,把杯子刷了个锃明瓦亮,然后跟着孙校长进了会客室。

    然后是沏茶,这是第四轮茶了——没有痰的茶。

    但是郝队长他们死活都不肯留了,说啥也不再端杯。临走前,郝队长紧紧地握了谢开远的手,说,谢老师,您是城里来的老师,到我们山区来支教,已经够委屈您了,在征收税费的事情上,咱们打交道的时间还很多,遇到钉子户,就给我打招呼,我们替您拔掉。

    谢开远特别讨厌这种口气,不咸不淡地说,那就谢谢了。

    郝队长把握着的手晃一晃,说,别客气,往后咱乡下人进城打工啊看病啊啥的,说不定求您门上讨水喝呢。说完,果断地朝两名队员一挥手,悄悄从后操场翻墙撤离。

    三个本色的茶杯中,盛着本色的茶。本色的茶杯十分平静地在桌子上站立着,纹丝不动。

    茶水快到了杯口,杯口圆圆地大张着。茶叶慢慢地散开、扩大,先是往上升,后来慢慢往下沉。杯子里的水渐渐有了绿意,一股淡淡的清香散发出来,久久在屋子里弥漫。

    孙留根的目光慢慢从三个杯子上移开,移向谢开远,一双深陷的眼窝里有一种温泉一样的东西在闪烁。孙留根说,谢老师,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谢开远以为是听错了,说,谢我?

    孙留根说,是,要谢的是你。其实我每次往杯子里吐痰的时候,我知道没逃过你的眼睛,我最担心的是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城里娃声张起来,但你始终没有声张。我服你这个城里娃了,真的服你这个城里娃了!孙留根把谢开远连连称呼成了城里娃,这是山里的长辈对晚辈才有的称呼。

    谢开远的泪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倾泻而出,喷泉一样。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这么流泪。他也搞不清,这泪来得是不是时候,说来就来了,而且止都止不住。

    孙留根被眼前这个城里人哭得有些惊惶失措,想找几句安慰的词儿,喉头却哽得厉害,突然剧烈地哮喘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咳……

    同志们!我的同志们!一定要保重啊!报纸上又登了,职业病要命最快,其中艰苦地区的教师占了好几成哪……话是掏心窝子的话,苦口婆心。在全体教职员工会议上,孙留根三令五申强调最多的就是大家的身体,但是,自己却不幸言中。孙留根五年后死于哮喘病,死前坚持在教学一线上课,边讲边喘,后来口吐鲜血,竟死在了讲台上,眼镜片当场摔得粉碎。

    那时谢开远已经在城里一所中学当了校长,应邀赶来参加孙留根校长的追悼会。追悼会本来要在学校举办的,担心村民和学生看热闹,就改到了乡政府大院,乡属各站、所、学校的领导、干部和职工全都参加了。考虑到孙校长生前是省级优秀园丁奖获得者,地区和县教育局也派了代表,很隆重的。许多挽联上都书有桃李满天下的字样,但是真正的桃李——学生却没来多少,家长更没有几个。在这种场合,谢开远多么希望有大批的学生和家长在场,不是看热闹而是吊唁,他下意识地、默默地数着:一个,两个,三个……三个……哦哦哦……才四个,是不是还有第五个学生出现呢?

    谢开远和熟悉的人一一握手。有个穿联防队制服的人向他伸出了布满老茧的右手。他马上就认出来了,这是当年的郝队长,才五年光景,竟显得有些老相。在这种场合碰到他,谢开远感到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他没有迎合对方伸过来的手,而是把手伸向了别人。

    郝队长的脸腾地红了,尴尬地收回自己的右手,拿自个儿的左手接了,两只手不停地揉搓,像是刚握完别人的脏手,在做清洗似的,这使谢开远突然想到了吐了痰的杯子,想到了杯子的本色。

    郝队长说,谢校长您不认识我了?分明是有意搭讪。

    谢开远觉得有必要缓和一下气氛,就用调侃的口气说,能不认识您嘛!谁不知道郝队长您是大忙人啊!那年您刚刚解了学校被围之危,就匆匆去鸡窝村拔钉子户了。

    此时此刻,谢开远发现郝队长的表情安详得像山神庙里的泥塑,正午的日头把生硬的光线笼在他紫红的额头和沉稳的睫毛上。这是一张典型的既是山里人又是公家人才有的脸。这张脸,使谢开远想起了故去的孙校长。郝队长的答复出奇地从容而镇静,他说,事实上,那天我们根本就没有去鸡窝村拔钉子户的计划,当时之所以匆匆撤离,只是想,那种茶水,再喝下去,真有些受不了!

    谢开远听到自己的脑子嗡地一声,整个脑袋马上有一种发涨的感觉,憋得他有些晕,但他还是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最基本的判断是:孙校长挖空心思往杯子里吐痰的过程,郝队长他们凭着联防队员的职业敏感,竟是明白如纸。

    主持追悼会的甄乡长宣布全体三鞠躬:一——鞠——躬——

    “哇——”人群里突然传来哭声,是那种终于抑制不住的哭声。

    有人告诉谢开远,是郝队长在哭。

    谢开远乘机连腰带头,深深地躬了下去,他不敢抬起刷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的脸,但是鞠躬的基本形式是抬头和低头的过程,而且是个富有节奏和张力的过程,每次抬起头,就看到正前方搭着黑纱的孙留根的遗像。那是孙校长生前最满意的一张标准照,那是参加全省优秀园丁奖颁奖大会时,电视台的记者拍摄的。

    照片上的孙校长,胸佩红花,面带本色的微笑。

    原刊责编 许 晨

    【作者简介】秦岭,本名何彦杰,男,37岁,甘肃省天水人,研究生文化。当过农民、农村教师、驻乡干部,已发表作品一百六十多万字,小说曾入选《2001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中国乡村小说选》等选本及2003年下半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集,多次获全国征文奖、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说一等奖、期刊优秀小说奖、梁斌文学奖等。2002年被评为天津市文学新星,现在天津市和平区文联任职,天津文学院签约作家



作品集鲁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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