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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歌(8)

    谢开远沉了半晌,忍不住又发话了,孙校长,总不能让老乡们一直这么折腾下去吧,这里毕竟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影响很不好嘛!

    说完,眼巴巴地等待着校长的答复。他能感觉到,自己说话的腔调有些发颤,从来没有这么可怜过。想当初,自己在大学时是学生会干部,分配到城区中学后不久就成为骨干,向来以教育教学有方、做人处世沉稳而称道,此时此刻,尖山,难道就是他的麦城吗?

    孙留根校长的回答大大出乎谢开远所料。

    校长先是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农民出身,我太了解我们农民了,让他们喊吧,喊吧!喊一喊,把心里的怨气喊出来,也就不喊了。他们不围着学校喊,再去哪里喊呢?围堵乡政府,他们没那个豹子胆啊!

    啊!谢开远轻吟了一声,他没有让这一声吃惊的轻吟从胸腔里发出来,他只是自己听到了。他还听到胸膛里扑通一声巨响,像是一个重物砸到了心脏上,有一股剧烈的疼痛。校长的话,几乎句句都有一个喊字,每一个喊字就像从山梁上滚下的大石头,在干涸的河床上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震得谢开远耳膜嗡嗡直响。

    喊吧!让老哥老弟们喊吧,喊够了,就不喊了。

    孙留根仿佛喃喃自语。脸逐渐变得松弛了,满脸的皱纹像一层层干旱的梯田。耷拉的眼皮里面,眼珠子像没有光彩的干瘪的杏仁,呆滞地关注着校门口。视野里,还有纠缠在树梢的无所事事的山风和空中无精打采的浮云。

    但是老乡们丝毫没有收兵的迹象,而且有了新的进攻手段。瓦片和土块像愤怒的麻雀一样,从老乡们的手里飞出,冰雹般地砸在教室、教职工宿舍的屋顶、窗户上……

    哗啦……传来窗户玻璃破碎的惨叫。

    咔嚓……

    …………

    孙留根的脸色一变再变,就像不同的季节从黄土地上匆匆走过,最后在孙留根脸上留下了青灰色。谢开远惊奇地发现,有泪,是两行混浊的泪,像蚯蚓似的从孙留根树皮一样的脸上蜿蜒而下,吧嗒,吧嗒,吧吧嗒嗒,在浮土上砸出几个浅浅的小水窝。 孙留根哽咽着,说,各位老哥,我姓孙的对不起大家了。

    话是对老乡们说的,却更像是自言自语。说完,首次用命令的口气对谢开远说,谢助理,快!把初三班的孙爱国叫来。

    孙留根第一次把谢老师叫成了谢助理,这就严肃、正统得有些邪门。

    谢开远知道,孙爱国是孙留根的亲侄子,是初三班的学习委员。俗话说,上阵还得父子兵。谢开远明白了孙留根的意图,什么也没有多想,就猛地拉开门,像电影中英勇的解放军战士似的,冲出屋,冒着飞扬的瓦片和土块,从教室里把孙爱国拽出来了。

    孙留根从贴身的衣兜里摸了摸,摸出了二百元钱,好像再也摸不出来了,就说,谢老师,借给我一百,回头还你。

    谢开远不解,赶紧从钱包里抽出了一百元。问,还要吗?要,我这里还有。

    孙留根说,够了,不必了。就把三百元钱塞到孙爱国手里,说,快去吧!到小卖部弄两条红塔山,直接去乡政府找甄乡长,让火速派几个联防队员来。要快,一定要快!再慢半拍,学校就成中国第二个圆明园遗址了。

    伯伯,我明白。十五岁的农家少年孙爱国老成地点着头,掖好了钱,又找了一张用来裹香烟的废报纸,转身出屋,弓了腰,沿墙根摸到后操场,后退几步,忽然往前一蹿,就翻过了墙头。

    郝队长他们很快就来了。开着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扬起的尘土足有几丈远,老远望去,像一条摇头摆尾的长龙。长龙离学校还有几百米的时候,老乡们像见到豹子的麋鹿,连蹦带跳地择路奔逃。反应比较迟缓的,就近钻进了玉米地里,转眼就没了影儿。

    喝吧,喝,喝,喝,喝吧喝吧!孙留根已经是第三次为联防队员沏茶了。

    郝队长客气地说,孙校长,咱都是一乡人,千万别客气!何况,在协助乡上征收税费的工作上,我们联防队和人民教师都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咱都是为了全乡的经济建设事业嘛!

    孙留根没有接这个话题,只是说,学校穷,招待各位贵客,就指望这苦茶了。你刚才说,这茶颜色不错,那么,味道呢?

    郝队长略略怔了一下,说,味道也挺不错的,有股后劲儿。

    孙留根笑着说,这又不是酒,有啥后劲儿啊!

    郝队长说,谁让我们联防队员的命这么苦呢,把全乡的老百姓都得罪了,到每个村去,连一杯凉水都混不上,能喝上您这大校长的茶,我们就知足了。郝队长说着,就要招呼其他两位队员撤离,说,孙校长,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呢,要陪乡领导到鸡窝村拔钉子户去呢。

    孙留根一听这个着急了,说,这怎么行,你们前脚一走,老乡们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不就更麻烦了嘛!

    郝队长犹豫了一下,说,那,这样吧,我们把摩托车搁在学校院子里惹眼的地方,然后悄悄从后操场翻墙撤离。老乡们瞄见摩托车,以为我们还在呢,就不会再有过激的行为了。

    孙留根疑惑地说,你们把摩托车搁在这里,那咋去鸡窝村?得二十多里路呢。

    郝队长无可奈何地苦笑了,说,还能有啥办法呢,为了您和学校的安全,我们只好把两条瘦腿豁出去了。

    孙留根啥话都没有说,不是没有话,而是这话不知该怎么说。他只是伸出一只手,和郝队长的手握了握,然后另一只手也搭了上去,沉重地晃了一晃。谢开远发现,孙留根的两片干瘦嘴皮翕动了几下,仍然没有蹦出什么来,只是传出残缺不全的大黄牙不自觉发出连续磕碰才有的声音。

    孙留根终于开了口,再喝杯茶吧,喝完最后一杯再走。

    说着给谢开远下了命令,来!帮个忙,把茶根清一下,换新茶。



作品集鲁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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