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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的特鲁勃纳亚广场上

  圣诞修道院附近有个不大的广场,名叫特鲁勃纳亚,或者简单地叫做特鲁巴。每到星期日,那儿总有市集。好几百件皮袄、大衣、皮帽、礼帽在那儿蠕动,如同粗罗上的虾一
  
  样。人们可以听见鸟雀各种声调的鸣叫声,这使人想起春天。
  
  如果太阳照耀,天空无云,那么鸟叫声和干草气味就给人更强烈的印象,让人想起春天而思绪万千,把人的思想带到远而又远的地方去。广场的一边停着一长排货车。货车上装着的不是干草,不是白菜,不是豆子,却是金翅雀、黄雀、蓑羽鹤、百灵鸟、黑色和灰色的鸫鸟、山雀、灰雀等。所有那些鸟雀都在质量不好、随手做出来的笼子里蹦蹦跳跳,羡慕地瞧着自由的麻雀,啾啾地叫。金翅雀卖五戈比一只,黄雀贵一点,至于其余的鸟雀,价钱就极不一定了。
  
  “百灵鸟怎么卖?”
  
  卖鸟的人连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百灵鸟值多少钱。他搔着后脑壳,随口说个价钱,或是一卢布,或是三戈比,这就要依买主的身分而定。贵重的鸟也有。有一个鸟笼,其中肮脏的小横梁上,立着一只老鸫鸟,羽毛已经褪色,尾巴秃光。它稳重,庄严,纹丝不动,神态颇象退役的将军。它对失去自由这件事早已安之若素,瞧着蔚蓝的天空也早已全不介意。大概它就因为态度冷漠,才被人认为是有灵性的鸟吧。这种鸟少于四十戈比是买不到手的。在鸟雀四周,踩着泥地挤来挤去的,有中学生,有工人,有穿时髦大衣的青年人,还有些鸟迷,头上戴着破旧不堪的帽子,下身穿着仿佛被老鼠咬过的破裤子,裤腿卷起来。卖给青年和工人的鸟,往往用雌的冒充雄的,用小鸟冒充老鸟。……他们对鸟不大在行。不过要叫鸟迷上当,那却办不到。鸟迷对鸟,只要远远一看,就明白了。
  
  “这只鸟靠不住,”鸟迷观察一只黄雀的嘴,数了数它尾巴上的羽毛,说。“现在它在唱,这是实在的,不过这又算得了什么?我到人群里也会唱呢。不行啊,老兄,你得不夹在鸟群里也能唱才行。要是你有本事,就单独对我唱。……喏,你把呆在那儿不唱的那一只拿给我!把那只一声不响的鸟拿给我!它不出声,可见它留着一手呢。……”在装载鸟雀的货车之间,也能碰到装载其他各种小动物的货车。您在那儿可以看到野兔、家兔、刺猬、豚鼠、黄鼠狼。一只野兔坐在那儿,忧闷地啃麦秸。豚鼠冷得发抖。刺猬睁开藏在刺里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人们。
  
  “我在一本什么书上读到过,”一个邮局官员穿着褪色的大衣,用爱怜的眼光瞅着野兔,自言自语地说,“我读到过一 个学者让一只猫、一只老鼠、一头青鹰、一只麻雀凑着同一 个碗吃饭。”
  
  “这很可能,先生。因为猫挨过打,青鹰尾巴上的毛恐怕已经全拔光了。这根本用不着什么学问,先生。我的教父家里就养着一只猫,请您别见怪,它居然吃黄瓜。大约有两个星期之久,他拿大鞭子把它抽得遍体伤痕,就把它教会了。一 只野兔,要是你紧自打它,就能学会点燃火柴。您干吗吃惊?
  
  这很简单嘛!它把火柴衔在嘴里,磁拉一响就擦亮了!动物跟人一样。人挨了打就会变得聪明点,畜生也是这样呢。”
  
  人群里有些穿厚呢长外衣①的人穿来穿去,胳肢窝里夹着公鸡和公鹅。那些家禽都又瘦又饿。小鸡从笼子里伸出难看而脱了毛的头,啄食泥地里的什么东西。有些小男孩拿着鸽子,端详您的脸,极力想弄明白您是不是鸽子迷。
  
  “是啊!没法跟您说话!”有人生气地叫道。“您先看一看,然后再说话!难道这是鸽子?这简直是鹰,不是鸽子!”
  
  有个高而且瘦的人留着短连鬓胡子,唇髭却刮光,从外貌看,是个听差。他有病,喝醉了酒,在卖一条毛色雪白的狮子狗。这条老母狗不住哀叫。
  
  “她老人家吩咐我,喏,卖掉这个玩意儿,”听差说,鄙夷地冷笑。“她老人家到老年穷了,没有东西吃,现在,喏,只好卖猫卖狗。她老人家哭着,亲它们的脏脸,可是她穷得不能不卖。真的,这是事实!你们买下吧,诸位先生!等着钱去买咖啡呢。”
  
  然而谁也没笑。一个小男孩站在他身旁,眯细一只眼睛,严肃地瞧着他,现出怜悯的神情。
  
  最有趣的是卖鱼的地方。大约有十个农民坐成一排。他们每人面前放着一个桶,每个桶都是一个苦不堪言的小地狱。
  
  桶里装着发绿的混水,水里蠕动着小鲫鱼、小鳗鱼、幼鱼、蜗牛、铃蟾、瘰螈等。大水虫断了腿,在小小的水面上乱窜,爬到鲫鱼背上,跳过铃蟾的身子。铃蟾爬到水虫身上去,瘰螈又爬到铃蟾身上去。这些动物都欢蹦乱跳!深绿色的冬穴鱼是比较贵重的鱼,受到优待,单独装在一个罐子里,那里面固然不能游泳,不过总算不那么拥挤。……“鲫鱼是了不起的鱼!鲫鱼容易养,老爷,这个该死的玩意儿!你把它放在水桶里哪怕养上一年,它也还活着!就拿这些鱼来说,我捉到也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我是在彼烈尔沃村捉到的,先生,后来从那儿走着回来。鲫鱼卖两戈比一条,小鳗鱼三戈比一条,幼鱼呢,一枚十戈比硬币能买十条,这些该死的玩意儿!您买五戈比的幼鱼吧。请问,您不买点小软虫②吗?”
  
  卖鱼的人把手伸进桶里去,用粗糙而坚硬的手指头从中捞出一条细嫩的幼鱼或者象指甲盖那样大的小鲫鱼来。他们的桶子旁边放着钓丝、钓钩、渔具。从池塘里捞出来的小软虫迎着太阳闪出火红的亮光。
  
  鸟车旁边,鱼桶旁边,有个喜爱飞鸟虫鱼的老人走来走去,头戴皮帽,脸上架着铁边眼镜,脚上穿一双套鞋,象是两条装甲舰。这个人,照此地人的称呼,叫做“怪人”。他身上一个小钱也没有,然而,尽管如此,他却讲价钱,神态兴奋,硬给买主出主意。他已经用一个钟头的功夫把所有的野兔、鸽子、鱼都考察完了,考察得极其细致,确定一切货品和每个动物的品种、年龄、价钱。他象孩子似的对小金翅雀、小鲫鱼、幼鱼颇有兴趣。比方说,您跟他谈起鸫鸟,怪人就会对您讲出一套您在任何书上都找不到的话来。他会跟您讲得兴致勃勃,热情奔放,另外还要责怪您一窍不通。他讲起小金翅雀和灰雀来,就高高兴兴地讲个没完没了,瞪大眼睛,用力挥动两只手。在这儿,在特鲁巴,人们只能在寒冷的季节遇见他,到夏天他就走出莫斯科城,到郊外,吹着小笛捉鹌鹑,或者钓鱼去了。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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