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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慢慢来(7)

    华安坐在录音机前,正在专心一志地把录音磁带从匣中抽拉出来,已经拉出来的磁带乱糟糟缠成一团。若冰看着妈妈去抢救那些录音带,坐立不安地说:“他不会静静地坐下来看书吗?”

    妈妈拿了支铅笔插进录音卡,边卷边说:“若冰,你看过小猴子静静地坐着看书吗?”

    “华安,看白雪公主好不好?”妈妈放了录影带,知道白雪公主会带来大约半小时的安静。

    “我还想大量地读当代大陆作家的小说,从北到南,一本一本读,然后写批评,一本一本批评。“我还想旅行。和你一样,到大陆去。我想到西藏待两个月、陕北待一个月、东北待一个月、上海北京各待一个月。还想到内蒙古。还想到法国南部的小乡村,一村一村地走,一条河一条河地看。

    “还想写一流的采访报导,以国家为题目,一国一国地写。用最活泼的方式深入写最枯燥的题目,把活生生的人带到读者眼前。“还想制作电视节目——”

    “什么意思?”若冰淡淡地问:“你不是最瞧不起电视吗?”

    “你听嘛!”妈妈瞄一眼电视,七个小矮人正围着熟睡的公主指指点点,她继续说:“我想作一个欧洲系列,每一个国家作一小时的录影。譬如介绍瑞士的一集,题目可以叫“谁是瑞士人?”把瑞士这个小国的混合语言、种族、文化的奇特现象呈现出来。这不是风光人情的掠影,而是深刻地、挖掘问题的、透视文化社会的纪录片。当然,每一个片子背后都有作者的个性与角度在内,就像一本书一样。作完了瑞士作德国——西德与东德;然后每一卷录影带就像书一样地出版、发行……”

    妈妈讲得眼睛发亮,无限憧憬的样子,客人冷冷地说:“这样的东西会有‘读者’吗?”

    “怎么没有?若冰,”妈妈兴奋得比手划脚起来,“台湾不能只靠钱,还要有内涵——”

    “妈妈,”华安扯着妈妈的裙子:“有ㄍㄚㄍㄚ了。”

    “哦——”妈妈蹲下来,嗅嗅宝宝,嗯,气味很重,她说:“宝宝,你能不能在有ㄍㄚㄍㄚ之前告诉妈妈,不要等到有ㄍㄚㄍㄚ之后才说?瑞士的小孩平均在廿七个月的时候,就可以不用尿布,自己上厕所了。你再过几天就满廿七个月了,你帮帮忙好不好?”

    华安不置可否地让妈妈牵到浴室里去了。

    回到客厅,妈妈关掉电视,拿出彩笔与画纸,铺在地上,让安安玩颜色,画画。

    “还有,”妈妈意犹未尽:“我还想做一件事,就是出一系列孩子书。我可以找楚戈——楚戈那个老儿童你认识吗?挑选台湾十个家庭,各有代表性的家庭,譬如一个茄定的渔家、一个屏东的农家、一个三义的客家、一个基隆的矿工家、一个兰屿的原住民家、一个台东的牧家等等,当然一定得是有幼儿的家庭。我们去拜访、观察他们的家居生活,以小孩为核心,然后楚戈画、我写,每一家的生活故事都成一本儿童书,让台湾的孩子们知道台湾人的生活方式和台湾的环境——你说怎么样?”

    “饿了,妈,饿了!”华安不知什么时候又来到身边,扯着妈妈的衣袖,“妈妈,饿死了!”小人用力掐着自己突出的肚子,表示饿得严重。若冰突然站起来,弯下身去收拾散了一地的蜡笔。妈妈才发现:啊,什么时候客厅又变得一塌糊涂了?这个角落里是横七竖八的相片本子,那个角落里一堆垮了的积木;书从书架上散跌在地,椅垫从椅子上拖下来,叠成房子。

    妈妈给了华安一个火腿豆腐三明治以后,抬腿跨过玩具、跨过书本、跨过椅垫,跌坐在沙发上,感觉分外的疲倦。若冰在一旁察言观色,用很温情的声音说:

    “这种种理想、计划,做了妈妈以后都不能实现了,对不对?”

    妈妈软软地躺在沙发上,很没力气地:“对!”

    “你后悔吗?”若冰问的时候,脸上有一种透视人生的复杂表情,她是个研究人生的人。

    华安悄悄地爬上沙发,整个身体趴在母亲身体上,头靠着母亲的胸,舒服、满足、安静地感觉母亲的心跳与温软。妈妈环手搂抱着华安,下巴轻轻摩着他的头发,好一会儿不说话。

    然后她说:

    “还好!”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有些经验,是不可言传的。”

    欧嬷

    “妈妈,起床啦!”安安用手指撑开妈妈紧闭的眼睑,像验尸官撑开死人的眼睑。

    妈妈却并不像往常一样地起身。她拉起被子盖住头,声音从被子里闷传出来:

    “去去去!去找欧嬷,要欧嬷给你吃早点。”

    华安也想起了,这是欧爸欧嬷的家,兴奋地摸索下楼。

    妈妈听见楼下厨房里苍老而愉快的声音:“早安,宝贝!”满足地拥着被子,再睡,感激婆婆给了她赖床的权利。睡眼惺松、蓬头垢面的妈妈下楼来时,早餐已经摆在桌上:婆婆烘的蛋糕、面包、奶油,咖啡壶下点着一盏蜡烛保温。妈妈说了声“早”,正要坐下,被欧嬷的大叫吓了一跳:

    “我的天!小姑娘!”婆婆摇头:“你光着脚下来怎么可以,会冻死你——”

    妈妈把脚缩起来,搁在椅角上,边倒咖啡边说:“好了吧!我脚不碰地总可以吧?”

    婆婆说:“孩子,头冷脚暖——”

    “头冷脚暖,”妈妈接着欧嬷的语音用唱地说,“使医生破产!德国古谚。还是头暖脚冷?”老人家无可奈何地直摇头。欧爸伸进头来说:“老妈妈,来看看你孙子变把戏!”

    欧嬷放下手中的抹布,兴冲冲走了出去。

    妈妈啜着咖啡,把发黄的照片拿在手里细看:一个满头鬈发的婴儿巍巍颤颤地扶着马车而立,婴儿有圆鼓鼓的脸颊、胖嘟嘟的小手。那辆马车,是当年欧爸找邻居木匠做的,现在站在华安的房间里,每回华安骑上去,都要对妈妈郑重地摇摇手:“妈妈,再见!安安上班去了!来甜蜜一下。”



作品集龙应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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