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着(20)
时间:2014-07-28 作者:乔叶 点击:次
我从她满是老人斑的手里接过那两把麦粒。麦粒温热。 那天,我又一次去姐姐家看她。吃饭的时候,她的手忽然抖动了起来,先是微微的 ,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我连忙去接她的碗,粥汁儿已经在霎时间洒在了她的衣 服上。 她的脑瘤再次复发了。长势凶猛。医生说:不能再开颅了,只能保守治疗。——就 是等死。 奶奶平静地说:“回家吧。回杨庄。” 出了村庄,视线马上就会疏朗起来。阔大的平原在面前徐徐展开。玉米已经收割过 了,此时的大地如一个柔嫩的婴儿。半黄半绿的麦苗正在出土,如大地刚刚萌芽的细细 的头发,又如凸绣在大地身上的或深或浅的睡衣的图案。是的,总是这样,在我们豫北 的土地上,不是麦子,就是玉米,每年每年,都是这些庄稼。无论什么人活着,这些庄 稼都是这样。它们无声无息,只是以色彩在动。从鹅黄,浅绿,碧绿,深绿,到金黄, 直至消逝成与大地一样的土黄。我还看见了一片片的小树林。我想起春天的这些树林, 阳光下,远远看去,他们下面的树干毛茸茸地聚在一起,修直挺拔,简直就是一枚枚排 列整齐的玉。而上面的树叶则在阳光的沐浴下闪烁着透明的笑容。有风吹来的时候,她 们晃动的姿态如一群嬉戏的少女。是的,少女就是这个样子的。少女。她们是那么温柔 ,那么富有生机。如土地皮肤上的晶莹绒毛,土地正通过她们洁净换气,顺畅呼吸。 我和奶奶并排坐在桑塔纳的后排。我在右侧,她在左侧。我没有看她。始终没有。 不时有几片白杨的落叶从我们的车窗前飘过。这些落叶,我是熟悉的。这是最耐心的一 种落叶。从初秋就开始落,一直会落到深冬。叶面上的棕点很多,有些像老年斑。最奇 怪的是,它的落叶也分男女:一种落叶的叶边是弯弯曲曲的,很是妖娆妩媚。另一种落 叶的叶边却是简洁粗犷,一气呵成。如果拿起一片使劲儿地嗅一嗅,就会闻到一股很浓 的青气。 “到了。”我听见她说。是的,杨庄的轮廓正从白杨树一棵一棵的间距中闪现出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14 那些日子,我和姐姐在她身边的时间最久。无论对她,对姐姐,还是对我,似乎只 有这样才最无可厚非。三个血缘相关的女人,在拥有各自漫长回忆的老宅里,为其中最 年迈的那个女人送行,没有比这更自然也更合适的事了。 她常常在昏睡中。昏睡时的她很平静。胸膛平静地起伏,眉头平静地微蹙,唇间平 静地吐出几句含混的呓语。在她的平静中,我和姐姐在堂屋相对而坐。我看着电视,姐 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打着毛衣一边研究着编织书上的样式,她不时地把书拿远。我问 她是不是眼睛有问题,她说:“花了。” “才四十就花了?” “四十一了。”她说,“没听见俗话?拙老太,四十边。四十就老了。老就是从这 些小毛病开始的。”她摇摇脖子,“明天割点豆腐,今天东院婶子给了把小葱,小葱拌 豆腐,就是好吃。” 我的姐姐,就这样老了。我和姐姐,也不过才差八岁。 她在里间叫我们的名字,我们跑过去,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想大便。她执意要下床 。我们都对她说,不必下床。就在床上拉吧。——我和姐姐的力气并在一起,也不能把 她抱下床了。 “那多不好。” “你就拉吧。” 她沉默了片刻。 “那我拉了。”她说。 “好。” 她终于放弃了身体的自尊,拉在了床上。这自尊放弃得是如此彻底:我帮她清洗。 一遍又一遍。我终于看见了她的隐秘。她苍老的然而仍是羞涩的隐秘。她神情平静,隐 秘处却有着紧张的皱褶。我还看见她小腹上的妊娠痕,深深的,一弯又一弯,如极素的 浅粉色丝缎。轻轻揉一揉这些丝缎,就会看见一层一层的纹络潮涌而来,如波浪尖上一 道一道的峰花。——粗暴的伤痕,优雅的比喻,事实与描述之间。是否有着一道巨大的 沟壑? 我给她清洗干净,铺好褥子,铺好纸。再用被子把她的身体护严,然后我靠近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