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着(21)
时间:2014-07-28 作者:乔叶 点击:次
脸,低声问她:“想喝水么?” 她摇摇头。 我突然为自己虚伪的问话感到羞愧。她要死了。她也知道自己要死了,我还问她想 不想喝水。喝水这件事,对她的死,是真正的杯水车薪。但我们总要干点什么吧,来打 发这一段等待死亡的光阴,来打发我们看着她死的那点不安的良心。 她能说的句子越来越短了。常常只有一两个字:“中”,“疼”,“不吃”。最长 的三个字,是对前来探望的人客气,“麻烦了。” “嫁了。”一天晚上,我听见她呓语。 “谁嫁?”我接着她的话,“嫁谁?” “嫁了。”她不答我的话,只是严肃地重复。 我盯着黑黝黝的屋顶。嫁,是女人最重要的一件事。在这座老宅子里,有四个女人 嫁了进来,两个女人嫁了出去。她说的是谁?她想起了谁?或者,她只是在说自己?—— 不久的将来,她又要出嫁。从生,嫁到死。 嫂子们也经常过来,只是不在这里过夜。哥哥们不在,她们还要照顾孩子,作为孙 媳妇。能够经常过来看看也已经抵达了尽孝的底线。她们来的时候,家里就会热闹一些 。我们几个聊天,打牌,做些好吃的饭菜。街坊邻居和一些奶奶辈的族亲也会经常来看 看奶奶。奶奶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们一边看着奶奶, 一边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偶尔会爆发出一阵欢腾的笑声。笑过之后又觉得不恰当,便 再陷入一段弥补性的沉默,之后,她们告辞。各忙各的事去。 奶奶正在死去,这事对外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应酬。——其实,对我们这些至亲来说 ,又何尝不是应酬?更长的,更痛的,更认真的应酬。应酬完毕,我们还要各就各位, 继续各自的事。 就是这样。 祖母正在死去,我们在她熬煎痛苦的时候等着她死去。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恶 毒地暗暗期盼她早些死去。在污秽、疼痛和绝望中,她知道死亡已经挽住了她的左手, 正在缓缓地将她拥抱。对此,她和我们——她的所谓的亲人,都无能为力。她已经没有 未来的人生,她必须得独自面对这无尽的永恒的黑暗。而目睹着她如此挣扎,时日走过 ,我们却连持久的伤悲和纯粹的留恋都无法做到。我们能做到的,就是等待她的最终离 去和死亡的最终来临。这对我们彼此都是一种折磨。既然是折磨,那么就请快点儿结束 吧。 也许,不仅是我希望她死。我甚至想,身陷囹圄的大哥和二哥,也是想要她死的。 他们不想见到她。在人生最狼狈最难堪最屈辱的时刻,他们不想见到奶奶。他们不想见 到这个女人,这个和他们之间有着最温暖深厚情谊的女人。这个曾经把自己的一切都化 成奶水喂给他们喝的女人,他们不能面对。 这简直是一定的。 奶奶自己,也是想死的吧?先是她的丈夫,然后是她的儿子,再然后是她的儿媳, 这些人在她生命里上演的是一部情节雷同的连续剧:先是短暂的消失,接着是长久的直 至永远的消失。现在,她的两个孙子看起来似乎也是如此。面对关于他们的不祥秘密, 我们的谎言比最薄的塑料还要透明,她的心比最薄的冰凌还要清脆。她长时间的沉默, 延续的是她面对灾难时一贯的自欺,而她之所以自欺,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经不起 了。 于是,她也要死。 她活够了。 那就死吧。既然这么天时,地利,人和。 反正,也都是要死的。 我的心,在那一刻冷硬无比。 在杨庄呆了两周之后,我接到董的电话,他说豫南有个景区想要搞一个文化旅游节 ,准备在我那家杂志上做一期专刊。一期专刊我可以拿到八千块钱提成,是一笔不小的 数目。奶奶的日子不多了。我知道。或许是一两天,或许是三四天,或许是十来天,或 许是个把月。但我不能在这里等。她的命运已经定了,我的命运还没有定。她已经接近 了死亡,而我还没有。我正在面对活着的诸多问题。只要活着,我就需要钱,所以我要 去。 就是这样明确和残酷。 “奶奶,”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明朗和喧闹一些,“跟你请个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