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着(19)
时间:2014-07-28 作者:乔叶 点击:次
于老人来说,把这个卷儿拽展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再次贴近她的身体,这时她的身 体是温爽的,不再陈腐,却带着一丝极淡极淡的清酸。 冬天过去,就是春天。春天不用去澡堂,就在家里洗。一周两次。夏天是一天一次 ,秋天和春天一样是一周两次,然后又是春天。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如流水。似乎永 远可以这样过下去。 但是,这个春天不一样了。大哥和二哥都出了事。 大哥因为渎职被纪检部门执行了“双规”,一个星期没有音讯。大嫂天天哭,天天 哭。我们就对奶奶撒谎说他们两口子在生气,把她送到了二哥家。一个月后,大哥没出 来,二哥也畏罪潜逃。他挪用公款炒股被查了出来。二嫂也是天天哭,天天哭。我又把 奶奶送到了姐姐家。 她终于不用轮着住了。 三个月后,哥哥们都被判了刑。大哥四年,二哥三年。我们统一了口径,都告诉奶 奶:大哥和二哥出差了,很远的差,要很久才能回来。 “也不打个招呼。”她说。 一个月,两个月,她开始还问,后来就不问了。一句也不问。她的沉默让我想起父 亲住院时她的情形来。她怕。我知道她怕。 她沉默着。沉默得如一尊雕塑。这雕塑吃饭,睡觉,穿衣,洗脸,上卫生间……不 ,这雕塑其实也说话,而且是那种最正常的说。中午,她在门口坐着,邻居家的孩子放 学了,蹦蹦跳跳地喊她: “奶奶。” “哦。”她说,“你放学啦?” “嗯!” “快回家吃饭。” 孩子进了家门,她还在那里坐着。目光没有方向,直到孩子母亲随后过来。 “奶奶还不吃饭啊?”——孩子和母亲都喊她奶奶,是不合辈分规矩的,却也没有 人说什么,大家就那么自自然然地喊着,仿佛到了她这个年岁,从三四岁到三四十岁的 人喊奶奶都对。针对她来说,时间拉出的距离越长,晚辈涵盖的面积就越大。 “就吃。”奶奶说,“上地了?” “嗳。”女人搬着车,“种些白菜。去年白菜都贵到三毛五一斤了呢。” “贵了。”奶奶说,“是贵了。” 话是没有一点问题,表情也没有一点问题,然而就是这些没问题的背后,却隐藏着 一个巨大无比的问题:她说的这些话,似乎不经过她的大脑。她的这些话,只是她活在 这世上八十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种本能的交际反应。是一种最基础的应酬。说这些话的时 候,她的魂儿在飘。飘向县城她两个孙子的家。 我当然知道。每次去姐姐家看她,我都想把她接走。可我始终没有。我怕。我把她 接到县城后又能怎么样呢?我没办法向她交代大哥和二哥,即使她不去他们家住,即使 我另租个房子给她住,我也没办法向她交代。我知道她在等我交代。——当然,她也怕 我交代。 二〇〇二年麦收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去姐姐家看她。她不在。邻居家的老太太说她 往南边的路上去了。南边的路,越往外走越靠近田野。刚下过雨,田野里麦茬透出一股 霉湿的草香味。刚刚出土的玉米苗叶子上闪烁着翡翠般的光泽。我走了很久,才看见她 的背影。她慢慢地走着。路上还有几分泥泞,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还留着不少积水—— 因为经常有农民开拖拉机从这条路上压过,路面被损害得很严重。我看见,她在一个小 水洼前站定,沉着片刻,准确地跨了过去。她一个小水洼一个小水洼地跨着,像在做着 一个简单的游戏。她还不时弯腰俯身,捡起散落在路边的麦穗。等我追上她的时候,她 手里已经整整齐齐一大把了。 “别捡了。”我说。 “再少也是粮食。” “你捡不净。” “能捡多少是多少。” 于是我也弯腰去捡。我们捡了满满四把。奶奶在路边站定,用她的手使劲儿地搓啊 ,搓啊,把麦穗搓剩下了光洁的麦粒。远远的,一个农民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她看着手 掌里的麦粒,说:“咱这两把麦子,也搁不住去磨。给人家吧。给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