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领风骚三五天(6)
时间:2014-04-05 作者:海岩 点击:次
西方哥特式建筑的终极含义,就是把人的精神引向上苍,造成崇拜和畏惧。而中国的寺庙建筑则是把人的精神向平面牵引,无论是游谭柘寺、灵隐寺还是游晋祠、白云观,都是出东院进西院,跨南门入北门,空间感并不向上引伸。西方的建筑追求意义,中国的建筑追求现实。中国人到庙里拜佛,并无忏悔之心,并无思索之意;不是祈求来世,而是祈求现世——我老婆怀孕了,我想生一个男孩,所以我拜佛;我身体不好,盼望康复,所以我拜佛;我要考大学,或者我孩子要考大学,所以我拜佛;我贪污了一笔钱,希望别被发现,所以我拜佛……都是为了个人的世俗欲求而拜佛而许愿。而且许的都是个人安康、升官发财的愿,既不许独善其身的愿,也不许普度众生的愿,和佛的境界差得很远。除此之外,中国人进庙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旅游。中国的寺庙现在不是隶属文物局就是隶属旅游局,很少有归宗教部门管的。这就是中国老百姓对神的态度,和西方多数民众对神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态度就是文化,文化最终导致中西建筑空间样式的差异——哥特式建筑空间的阔大,给人的感观震撼可在瞬间完成,中国庙堂和宅院庭园建筑哪怕大至故宫、颐和园等,里面的每一个单体建筑都不算太大,它的空间感是与时间概念相关联的,是在游历的过程中慢慢体会的,是由时间的延续和流动形成的——转来转去才知道故宫这么大,转了一天也没转出来!但你看看养心殿和储秀宫,其实都是不大的一个院子。故宫方圆五里,皇上住的就是这么一间小屋!皇上平常批阅文件的地方,就在不到十平方米的那么个暖阁里面。 在这个认知上来看我们设计的上海餐厅,一楼是中式的,二楼是西式的。你站在二楼门口的台阶上,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整个大厅,对空间的审美过程,兴奋过程,瞬间即可完成。而在一楼的中式建筑中,你的体验却要在慢慢游赏中逐步实现。从设计的经验看,要想让空间扩大通常有两个办法,一是把所有的隔断打掉,以求一览无余,第二是多设隔断,避免一目了然。西方建筑多取第一种,东方建筑多为第二种,不大的地方经过巧妙分隔,不仅放大了对空间的想象,而且显得情趣盎然。中式庭园讲究不曲不幽,步移景换,左右逢源,没有走死的地方。你到苏州园林去,一条路好像走到头了,忽然旁门乍现,推门一看,原来别有洞天!中国古典园林建筑的对称与不对称,起点与终点的连环回转,此景与彼景的互相通透,能在小小的空间里演绎幻化出无数角度与方向,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是中国意境的极致。在文学辞章中,西方就很少有这种词句,西方诗篇称颂的都是伟大的苍穹,神奇的宙斯云云。 西方的园林是一望一片,一览无余;中国园林是一步一景,可单独玩味,这有点与文字的特征相同。英语需要成段成章地欣赏,而中文则更讲究单个方块字的匠心独运。西方的园林突出整体感观,而中国的园林走到哪里看到哪里,走进亭子成一景,出了亭子又成一景,同一个景从不同角度看,感受可能迥然相异,几乎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纵览全局。 张:我跟很多人聊天,南方人逛颐和园、北海,回来说没劲,嘈嘈杂杂,一点意思没有。我跟他说:内行人知道,无论南方园林还是北方园林都是为少数人设计的,不是给一下进几万人情况设计的。 海:有的时候,它这一个园子就是一段白墙,三根竹子,两棵石笋,你会感觉这是个读书静养的地方。要是呼啦一下挤满了人,哪里还有意境?有的窗户本来透着景,如果都塞着人,哪里还有美感?总之,因宗教不同、历史不同、文化不同、生产方式不同甚至自然环境不同而形成建筑的不同,是东西方建筑差别的根源,更注重世俗生活和人生享乐的中国人,把自己作为建筑的主宰,而西方古典建筑则是让建筑作为神的化身来主宰人类。任何人走进魏峨的哥特式建筑以后,都会发觉自己的渺小,从而完成忏悔和崇拜的心理转换。而在中国,逛庙的人说,我们家要是住在这里该有多好啊!中国宅院建筑和园林建筑所渲染的那种生活的舒适,更是突出了实用的功能,和对安逸的向往。 由于宗教的庄严,西方建筑一向讲究严格规整的空间关系,此柱与彼柱之间,此檐和彼檐之间,距离和尺寸都有特定的比例,必须互相照应,不能互相侵犯。中国建筑则更随心所欲一些,故宫算是经典建筑了,虽然也有严格的布局对称,但从单个建筑的廊柱屋檐的关系看,还是有点乱。就是说,我盖这个房子的时候以我为中心,我这个檐可以随意伸展;盖那个房子又以那个房子为中心,它的结构又伸到你这边来,撞上之后彼此楞搭。日本建筑受中国建筑影响,此情此景,大同小异。一条街肆,檐瓦高低错落,不成比例,你的我的,互相摞着,也成一景。我们设计的日本餐厅,就强调这个,屋瓦交错、檐角乱插,甚至直接插到墙里,飞檐半截,屋架半露,无所谓的。中国建筑一方面很讲借景,我这个景既是独立的又是你的一部分,但另一方面又太自说自话,不管其他。就像中国的绘画一样,不讲透视,一幅画里的不同东西,大小尺寸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要的就是散点视线,在比例上各不相关。 张:中国画讲究“重神似不重形似”,根本不去研究人体结构和透视关系。什么都是模糊处理,只注重主观意象,不屑于客观再现。所以中国文化在理论上早就是个弱势地位,缺少世界承认的艺术大师。 海:在建筑艺术方面,中国古代的建筑是没有建筑师的,你说故宫是谁盖的?没有记载。但卢浮宫、凡尔赛宫,都有建筑师的。古典音乐也是同样的现象,中国历史上好多曲子不知是谁写的。 戏剧和文学也有这种现象,说施耐庵写《水浒》,罗贯中写《三国》,其实他们不过是民间长期传说的一个搜集汇总者和加工整理者。宋江、武松、周瑜、曹操不是他们两个人凭空创造出来的,而是经过几百年口头文学的去粗取精、反复锤炼,人物已经大致成形,他们不过是做理顺结构和文字润色的工作。中国小说的前身就是“话本”,“话本”就是说书人的脚本,在《水浒》产生之前,许多梁山好汉的故事早被民间的说书人编排得丰富传神,而且为了吸引听众,说到一壶茶喝完,便放下扇子,且听下回分解了,自然形成了章回小说的模式。 中国的雕刻也是这样,西方有罗丹、米开朗基罗等等名家巨匠,都是有名有姓的。但中国庙里很多伟大的作品,却不知出自谁手。 中国的历史记载,大都是皇权官方的记载,艺术家属于匠人,归类于布衣百姓之流,一般难登煌煌史册。艺术家在中国的地位是很低的。我们看到的那些留下文字遗产的大词人大诗人,不完全因为他词好诗好,更因为他同时是官僚或者是皇上的弄臣,是为皇上作诗,作歌功颂德辞赋的人,或是在政治斗争中跌宕起伏,才被历史关注,流传下来。中国历史是官本位的历史,野史不多,地位也低,民间的艺术不管多么伟大,都很少见于正式记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