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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圃(3)


  金枝和男人接触过三次;第一次还是在两个月以前,可是那时母亲什么也不知道,直到昨天筐子落到打柴人手里,母亲算是渺渺茫茫的猜度着一些。
  
  金枝过于痛苦了,觉得肚子变成个可怕的怪物,觉得里面有一块硬的地方,手按得紧些,硬的地方更明显。等她确信肚子里有了孩子的时候,她的心立刻发呕一般颤嗦起来,她被恐怖把握着了。奇怪的,两个蝴蝶叠落着贴落在她的膝头。金枝看着这邪恶的一对虫子而不拂去它。金枝仿佛是米田上的稻草人。
  
  母亲来了,母亲的心远远就系在女儿的身上。可是她安静的走来,远看她的身体几乎呈出一个完整的方形,渐渐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脚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动作。在全村的老妇人中什么是她的特征呢?她发怒和笑着一般,眼角集着愉快的多形的纹绉。嘴角也完全愉快着,只是上唇有些差别,在她真正愉快的时候,她的上唇短了一些。在她生气的时候,上唇特别长,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分尖尖的,完全像鸟雀的嘴。
  
  母亲停住了。她的嘴是显着她的特征,——全脸笑着,只是嘴和鸟雀的嘴一般。因为无数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渊中被母亲踢打了:
  
  “你发傻了吗?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辫子……”
  
  金枝没有挣扎,倒了下来。母亲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
  
  她小声骂她,大怒的时候她的脸色更畅快笑着,慢慢的掀着尖唇,眼角的线条更加多的组织起来。
  
  “小老婆,你真能败毁。摘青柿子。昨夜我骂了你,不服气吗?”
  
  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该睡觉的时候了!火绳从门边挂手巾的铁线上倒垂下来,屋中听不着一个蚊虫飞了!夏夜每家挂着火绳。那绳子缓慢而绵长的燃着。惯常了,那像庙堂中燃着的香火,沉沉的一切使人无所听闻,渐渐催人入睡。艾蒿的气味渐渐织入一些疲乏的梦魂去。蚊虫被艾蒿烟驱走。金枝同母亲还没有睡的时候,有人来在窗外,轻慢的咳嗽着。
  
  母亲忙点灯火,门响开了!是二里半来了。无论怎样母亲不能把灯点着,灯心处爆着水的炸响,母亲手中举着一枝火柴,把小灯举得和眉头一般高,她说:
  
  “一点点油也没有了呢!”
  
  金枝到外房去倒油。这个时间,他们谈说一些突然的事情。母亲关于这事惊恐似的,坚决的,感到羞辱一般的荡着头:
  
  “那是不行,我的女儿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
  
  二里半听着姑娘在外房盖好油罐子的声音,他往下没有说什么。金枝站在门限向妈妈问:“豆油没有了,装一点水吧?”
  
  金枝把小灯装好,摆在炕沿。燃着了!可是二里半到她家来的意义是为着她,她一点不知道,二里半为着烟袋向倒悬的火绳取火。
  
  母亲,手在按住枕头,她像是想什么,两条直眉几乎相连起来。女儿在她身边向着小灯垂下头。二里半的烟火每当他吸过了一口便红了一阵。艾蒿烟混加着烟叶的气味,使小屋变做地下的窖子一样黑重!二里半作窘一般的咳嗽了几声。金枝把流血的鼻子换上另一块棉花。因为没有言语,每个人起着微小的潜意识的动作。
  
  就这样坐着,灯火又响了。水上的浮油烧尽的时候,小灯又要灭,二里半沉闷着走了!二里半为人说媒被拒绝,羞辱一般的走了。
  
  中秋节过去,田间变成残败的田间;太阳的光线渐渐从高空忧郁下来,阴湿的气息在田间到处撩走。南部的高粱完全睡倒下来,接接连连的望去,黄豆秧和揉乱的头发一样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秃似的。
  
  早晨和晚间都是一样,田间憔悴起来。只见车子,牛车和马车轮轮滚滚的载满高粱的穗头,和大豆的杆秧。牛们流着口涎愚直的挂下着,发出响动的车子前进。
  
  福发的侄子驱着一条青色的牛,向自家的场院载拖高粱。他故意绕走一条曲道,那里是金枝的家门,她心胀裂一般的惊慌,鞭子于是响起来了。
  
  金枝放下手中红色的辣椒,向母亲说:
  
  “我去一趟茅屋。”
  
  于是老太太自己串辣椒,她串辣椒和纺织一般快。
  
  金枝的辫子毛毛着,脸是完全充了血。但是她患着病的现象,把她变成和纸人似的,像被风飘着似的出现房后的围墙。
  
  你害病吗?倒是为什么呢?但是成业是乡村长大的孩子,他什么也不懂得问。他丢下鞭子,从围墙宛如飞鸟落过墙头,用腕力掳住病的姑娘;把她压在墙角的灰堆上,那样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热情的讲些情话,他只是被本能支使着想动作一切。金枝打厮着一般的说:
  
  “不行啦!娘也许知道啦,怎么媒人还不见来?”
  
  男人回答:
  
  “嗳,李大叔不是来过吗?你一点不知道!他说你娘不愿意。明天他和我叔叔一道来。”
  
  金枝按着肚子给他看,一面摇头:“不是呀!……不是呀!你看到这个样子啦!”
  
  男人完全不关心,他小声响起:“管他妈的,活该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啦!”
  
  他的眼光又失常了,男人仍被本能不停的要求着。
  
  母亲的咳嗽声,轻轻的从薄墙透出来。墙外青牛的角上挂着秋空的游丝。
  
   
  
  母亲和女儿在吃晚饭,金枝呕吐起来,母亲问她:“你吃了苍蝇吗?”
  
  她摇头,母亲又问:“是着了寒吧!怎么你总有病呢?你连饭都咽不下去。不是有痨病啦!?”
  
  母亲说着去按女儿的腹部,手在夹衣上来回的摸了阵。手指四张着在肚子上思索了又思索:
  
  “你有了痨病吧?肚子里有一块硬呢!有痨病人的肚子才是硬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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