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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圃(2)


  
  母亲看着金枝的脸色马上苍白起来,脸色变成那样脆弱。母亲以为女儿可怜了,但是她没晓得女儿的手从她自己的衣裳里边偷偷的按着肚子,金枝感到自己有了孩子一般恐怖。母亲说:
  
  “你去吧!你可再别和小姑娘们到河沿去玩,记住,不许到河边去。”
  
  母亲在门外看着姑娘走,她没立刻转回去,她停住在门前许多时间,眼望着姑娘加入田间的人群。母亲回到屋中一边烧饭,一边叹气,她体内像染着什么病患似的。
  
  农家每天从田间回来才能吃早饭。金枝走回来时,母亲看见她手在按着肚子:
  
  “你肚子疼吗?”
  
  她被惊着了,手从衣裳里边抽出来,连忙摇着头:“肚子不疼。”
  
  “有病吗?”
  
  “没有病。”
  
  于是她们吃饭。金枝什么也没有吃下去,只吃过粥饭就离开饭桌了!母亲自己收拾了桌子说:
  
  “连一片白菜叶也没吃呢!你是病了吧?”
  
  等金枝出门时,母亲呼唤着:
  
  “回来,再多穿一件夹袄,你一定是着了寒,才肚子疼。”
  
  母亲加一件衣服给她,并且又说:
  
  “你不要上地吧?我去吧!”
  
  金枝一面摇着头走了!披在肩上的母亲的小袄没有扣钮子,被风吹飘着。
  
  金枝家的一片柿地,和一个院宇那样大的一片。走进柿地嗅到辣的气味,刺人而说不定是什么气味。柿秧最高的有两尺高,在枝间挂着金红色的果实。每棵,每棵挂着许多,也挂着绿色或是半绿色的一些。除了另一块柿地和金枝家的柿地连接着,左近全是菜田了!八月里人们忙着扒土豆;也有的砍着白菜,装好车子进城去卖。
  
  二里半就是种菜田的人。麻面婆来回地搬着大头菜,送到地端的车子上。罗圈腿也是来回向地端跑着,有时他抱了两棵大形的圆白菜,走起来两臂像是架着两块石头样。
  
  麻面婆看见身旁别人家的倭瓜红了。她看一下,近处没有人,起始把靠菜地长着的四个大倭瓜都摘落下来了。两个和小西瓜一样大的,她叫孩子抱着。罗圈腿脸累得涨红和倭瓜一般红,他不能再抱动了!两臂像要被什么压掉一般。还没能到地端,刚走过金枝身旁,他大声求救似的:
  
  “爹呀,西……西瓜快要摔啦,快要摔碎啦!”
  
  他着忙把倭瓜叫西瓜。菜田许多人,看见这个孩子都笑了!凤姐望着金枝说:
  
  “你看这个孩子,把倭瓜叫成西瓜。”
  
  金枝看了一下,用面孔无心的笑了一下。二里半走过来,踢了孩子一脚;两个大的果实坠地了!孩子没有哭,发愕地站到一边。二里半骂他:
  
  “混蛋,狗娘养的,叫你抱白菜,谁叫你摘倭瓜啦?……”
  
  麻面婆在后面走着,她看到儿子遇了事,她巧妙的弯下身去,把两个更大的倭瓜丢进柿秧中。谁都看见她作这种事,只是她自己感到巧妙。二里半问她:
  
  “你干的吗?糊涂虫!错非你……”
  
  麻面婆哆嗦了一下,口齿比平常更不清楚了:“……我没……”
  
  孩子站在一边尖锐地嚷着:“不是你摘下来叫我抱着送上车的吗?不认帐!”
  
  麻面婆她使着眼神,她急得要说出口来:“我是偷的呢!该死的……别嚷叫啦,要被人抓住啦!”
  
  平常最没有心肠看热闹的,不管田上发生了什么事,也沉埋在那里的娘们,现在也来围住她们了!这里好像唱着武戏,戏台上耍着他们一家三人。二里半骂着孩子:
  
  “他妈的混帐,不能干活,就能败坏,谁叫你摘倭瓜?”
  
  罗圈腿那个孩子,一点也不服气的跑过去,从柿秧中把倭瓜滚弄出来了!大家都笑了,笑声超过人头。可是金枝好像患着传染病的小鸡一般,眨着眼睛蹲在柿秧下,她什么也没有理会,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
  
  二里半气愤得几乎不能呼吸,等他说出“倭瓜”是自家种的,为着留种子的时候,麻面婆站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气。她以为这没有什么过错,偷摘自己的倭瓜。她仰起头来向大家表白:“你们看,我不知道,实在不知道倭瓜是自家的呢!”
  
  麻面婆不管自己说话好笑不好笑,挤过人围,结果把倭瓜抱到车子那里。于是车子走向进城的大道,弯腿的孩子拐拐歪歪跑在后面。马,车,人渐渐消失在道口了!
  
  田间不断的讲着偷菜棵的事。关于金枝也起着流言:
  
  “那个丫头也算完啦!”
  
  “我早看她起了邪心,看她摘一个柿子要半天工夫;昨天把柿筐都忘在河沿!”
  
  “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凤姐身后,两个中年的妇人坐在那里扒胡萝卜。可是议论着,有时也说出一些淫污的话,使凤姐不大明白。
  
  金枝的心总是悸动着,时间像蜘蛛缕着丝线那样绵长;心境坏到极点。金枝脸色脆弱朦胧得像罩着一块面纱。她听一听口哨还没有响。辽阔的可以看到福发家的围墙,可是她心中的哥儿却永不见出来。她又继续摘柿子,无论青色的柿子她也摘下。她没能注意到柿子的颜色,并且筐子也满着了!她不把柿子送回家去,一些杂色的柿子被她散乱地铺了满地。那边又有女人故意大声议论她:
  
  “上河沿去跟男人,没羞的,男人扯开她的裤子?……”
  
  金枝关于跟前的一切景物和声音,她忽略过去;她把肚子按得那样紧,仿佛肚子里面跳动了!忽然口哨传来了!她站起来,一个柿子被踏碎,像是被踏碎的蛤蟆一样,发出水声。她被跌倒了,口哨也跟着消灭了!以后无论她怎样听,口哨也不再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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