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写月光的诗很多,我却独钟十三世纪时日本人西行所写的一首和歌。那诗简直不是诗,像孩童或白痴的一声半通不通的惊叹,如果直译起来,竟是这样的:
明亮明亮啊
明亮明亮明亮啊
明亮明亮啊
明亮啊明亮明亮
明亮明亮啊明亮
别人写月光是因为说得巧妙善譬而感人,西行的好处却在笨,笨到不会说了,只好愣愣地叫起来,而且赖皮,仿佛在说:“不管啦,不管啦,说不清啦,反正很亮就对啦!你自己来看就知道。”
如果我真可选择,容许我是月,光澈绝艳使人误为白昼的月明坦浩荡,使西行之痴愚而失去诗人能力的月。
⒍
小时候,听人说:“烧窑的用破碗”,蒙蒙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渐渐长大才知道世间竟真是如此,用破碗的,还不只是窑户哩!完美的瓷,我是看过的,宋瓷的雅拙安详,明瓷的华丽斗艳都是古今不再一见的绝色了,然而导游小姐常冷静地转过头来,说:
“这样一件精品,一窑里也难得出一个啊,其他效果不好的就都打烂了!”
大概因为是宫窑吧?所以惯于在美的要求上大胆越分,才敢如此狂妄的要求十全十美,才敢于和造化争功而不忌讳天谴。宫里的瓷器原来也是如此“一将功成万骨枯”啊!我每对着冷冷的玻璃,眷那百分之百的无憾无暇,不免微微惊怖起来,每一件精品背后,都隐隐堆着小家一般的尖锐而悲伤的碎片啊!
而民间的陶瓷不是如此的,民间的容器不是案头清供,它总有一定的用途。一只花色不匀称的碗,一把烧出了小疙瘩的酒壶都仍然有生存权,只因为能用。凡能用的就可以卖,凡能卖的就可以运到市场上去,每次窑门打开,一时间七手八脚,窑便忽然搬空了。窑大约是世上最懂得炎凉滋味的一位了,从极热闹极火炽到极寂寞极空无——成器的成器,成形的成形,剩下来的是陶匠和空窑,相对峙立,仿佛散戏后的戏子和舞台,彼此都疑幻疑真起来。
设想此时正在套车准备离去的陶瓷贩子忽然眼尖,叫了一声:
“哎!老王呀,这只碗歪得厉害呀,你自己留下吧!拿去卖可怎么卖呀,除非找个歪嘴的买主!”
那叫老王的陶匠接过碗来,果真是个歪碗哩!是拉坯的时候心里惦着老母的病而分了神吗?还是进窑的时候小么儿在一边吵着要上学而失手碰撞了呢?反正是只无可挽回的坏碗了,没有买主的,留下来自己用吧!不用怎么办?难不成打破吗?好碗自有好碗的造化,只是歪碗也得有人用啊!
捏着一只歪碗的陶匠,面对着空空的冷窑,终于有了一点落实的证据——具体而微温,仿佛昨日的烈焰仍未褪尽。
在满窑成功完好的件头中,我是谁?我只愿意是那只暇疵显然的歪碗啊!只因残陋,所以甘心守着故窑和故主,让每一个标价找到每一个买主,让每一种功能满足每一种市场,而我是眷眷然留下来的那一只,因为不值得标价而成为无价。
成年后读梅尧臣写瓦匠的诗:
陶尽门前土,
屋上无片瓦;
十指不沾泥,
鳞鳞居大厦。
张俞写蚕妇的诗也类似:
昨日到城廓,
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
不是养蚕人。
原来世事多半如此吗?一国之中,最优秀的人才注定只供外销吧?守着年老父母的每每是那个憨愚老实的儿子。如果这是一个瓦匠买不起瓦的世界,英雄豪杰或能鼎革造势,而我不能,我只愿是低低的茅檐,为那老瓦匠遮蔽一冬风雪。如果蚕妇无法拥有罗绮,我且去作一袭黯淡发白的老布衣,贴近她愤愤不平的心胸。至于那把一窑的碗盘都卖掉的陶匠,我便是他朝夕不舍的歪碗,或喂水,或饮粥,或注酒,或服药,我是他造次颠沛中的相依。他或者知道,或者并不知道,或者感激,或者因物我归一也并不甚感激,我却因而庄严端贵如同唐三藏大漠行脚时御赐的紫金盂。
⒎
很少有故事像《甘泽谣》中的“三生石上”那样美丽:
在春日的清晨吧?一妇人到荆江上峡汲水,她身着一件美丽的织绵裙,在一注流动的碧琉璃前面伫步。阳光灿金,她也为自己动人的倒影而微怔了,是因骀荡的春风吗?是因和暖的春泥吗?她一路行来几若古代的美嫄,竟有着一脚踏下去便五内皆有感应的成孕感觉。她想着,为自己的荒唐念头而不安,当即一旋身微蹲下去,丰圆的瓦瓮打散满眼琉璃,一霎间,华丽的裙子膨然胀起,使她像足月待产的妇人,陶瓮汲满了,她端然站直,裙子重又服贴的垂下,她回身急行的风姿华艳流铄,有如壁画上的飞天。
而那一切,看在一位叫圆观的老僧眼里,一生修持的他忽然心崩血啸,如中烈酒,但他的狂激却又与平静宁穆并起,仿佛他心中一时决堤,涌进了一大片海,那海有十尺巨浪,却也有千寻渊沉。他知道自己爱上这女子了,不,也许不是爱那不知名不知姓的女子,只是爱这样的人世,这样的春天,春天里这样的荆江上峡,江畔这样的殷勤如取经的汲水,以及负瓮者那一旋身时艳采四射的裙子。
“看到那汲水的妇人吗?”老僧转身向他年轻的友人说,“我要死了,她是我来世的母亲。”
圆观当夜就圆寂了,据说十二年后,他的友人在杭州天竺寺外看到一个唱着竹枝词的牧童,像圆观……
世间男子爱女子爱到极致便是愿意粉身立断的吧?是渴望舍身相就如白云之归岫如稻粒之投春泥的吧?老僧修持一世,如果允许他有愿,他也只想简简单单再投生为人,在一女子温暖的**中做一团小小的肉胎。是这样的春天使他想起母亲吗?世上的众神龛中最华美神圣的岂不就是容那一名小儿踞坐的**吗?
而我是谁呢?我不是那负瓮汲水的女子,我不是那修持一世的老僧,我只是那系在妇人腰上的长裙,与花香同气息,与水纹同旋律,与众生同繁复的一条织锦裙,我行过风行过大地,看过真情的泪急,见证前生后世的因缘——而我默无一言,我和那女子因一起待孕和待产而鲜艳美丽,我也在她揣着幼儿的手教他举步时逐渐黯然甘心的败旧。我是目击者,我是不忘者,我恒愿自己是那串珠的线,而不是那明珠。
⒏
“你们想好了没有?”美丽的女主人把咖啡一饮而尽,“我想好了,如果要我选择,我要做一个会唱歌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