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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的空间(15)

  四

  四个人不到一会就上课去了,与女孩玖同住一房因为有朱等来此才走出到外面花圃的那女人,回到房中,看着满地包糖花纸,摇摇头,就拿起一册放到女孩玖写字桌上男子A所作的××小说来看。她很懂这些女子同玖能要好的原因,她虽与玖同房,却反而没有什么话说了。

  这人是数学系二年级学生。一个看来也不讨厌也不使人特别欢喜的女子。年纪是二十一岁。看样子是规矩中人。男子A间或来女孩玖房中时,这女人总是很少说话,沉默的坐在自己位子上,看看书,或假装看书,听玖同她二哥说话。男子A一点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这女子这时看了两页书,心中仿佛非常烦乱,不能自持,放下书,伏在自己的字桌上来写信了。到听打下堂钟为止,把信写成了,又把信藏到衣箱里去。

  到了晚上。男子A同玖把饭吃过后。

  “玖,你认得这是谁写的字?”

  男子A把一个信封给玖看。女孩玖看了一会,就摇头。

  “认不出,又好象是熟人的笔,非常熟,就说不分明是谁。”

  “你看是象朱的?”

  “不。朱的字体很写得长,我看得出。”

  “象不象玉的?”

  “也不象。”

  “象五的?”

  “更加不象。”玖肯定的回答了她哥哥的询问,又把那信封拿到手上反复的看,“二哥,为什么得这个信?写些什么话,让我看看好不好。”

  “不送你看。这奇怪极了!上一次我接到了一封也是很怪的信,里面只说一句话,说得很怪,在一张纸上写上:”你真是有幸福的人!‘我先以为是一些学生做的事,很平常,把它扯了。今天又得一个信,字迹似乎同前次的一样,写的话是女人口气,你说怪不怪。“

  “写些什么?”

  “写得很可笑。但这个人我觉得是很可怜的。这人以为我当真是有幸福的人,并引了我写在××××上的两句诗。一定是女人,信上就是不说是女人,也可以看得出是一个女子的口吻。”

  “也许是男学生胡闹,开这样玩笑。”

  “上面又并不是玩笑话,我猜想是……”“我看朱——”“可是你说不是朱的字。

  并且我认定也不是朱写的,因为语气近于同我并不很熟的一个人。“

  女孩玖在心中揣想一切同学,想了半天,想到另外一些事了。到后忽然说道:“二哥,你实在是有幸福的人,别人说得不错!”

  女孩玖的笑话,使男子A沉默了许久。

  晚上到后落细雨了,男子A把玖送回宿舍,过玉五房中说了一会话,吃糖,说女人在新的世纪里应当如何多明白认识自己那一类话,雨大了,借伞回去,说是不必送回,明天自己来取,那是女生五的话。

  女孩玖回到自己房里去时,见到同宿舍的女同学正把脸伏在枕上,象是在哭。

  “什么事?不舒服么?”

  这女人见到女孩玖问她,就摇头,且作苦笑,稍过一阵,就聊以排遣的样子唱起上一天所学的一支洗衣人歌来了。

  同样的是这冬天晚上细雨霏微里,被饭馆主人用懒惰的一种原因打了一拳又踢了一脚的送饭江北小孩,拭着眼泪提了饭篮正从广坪走到女生宿舍楼下,很寂寞的捡拾女生们把饭吃过放到楼梯下的碗盏,把碗碟相磕发大声音。为女生服务的妇人,以为是狗来了,开了门就想把手上的木槌掷去,见到是送饭孩子,就说:“多福,我差一点把你当狗打了。”

  孩子什么也不说,不管当狗当人,只望到栏杆上一顶红纸做成的高帽子出神,因为这帽子是在日里学校赛球时学生们戴到头上的东西,这时却戴到上楼梯的栏杆的木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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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家推出

  第六章

  一

  女孩玖在男子A的房中低低的哭泣。男子A一脸是血,静静的躺在床上。满地是血染。桌上一条用为擦手的毛巾,也全染成红色了。

  窗外落雪了,小鹅毛片样子正在落,从窗上望去,望得见两个相叠的红色屋顶,上面匀匀的铺着薄雪,把屋顶渐渐的变成了白色。

  房中还无火炉,故清冷异常。男子A是从早上流过许多鼻血以后还不曾起过床的。

  “玖,什么时候了?”男子A幽幽的涩塞的声音问,见女孩玖不作声,就叹气,说,“为什么这样子?我不是说过我们应当好好的活下来么?”

  玖用那因为流泪已略显得红肿的眼睛望到男子A,男子A就又说道:“怎么这样子?

  眼睛又肿了!别人笑你!二哥这点点血是不会死的。纵要死,也不是哭的事。我算是尽过我的本分了,天使我到这种情形,应当想想哭以外的法子!前几天不是同二哥说到要做男性的女子么?如今是时候了。如今还是应当努力,譬如二哥,不工作,怎么办?工作结果虽仍然象这样子,没办法了就流点血,但是我们总算活过一段了。“

  女孩玖仍然不做声,不哭了,坐到平时二哥做事的桌边,只痴痴的望到窗外的飞雪,为男子A的病心中难过,热的泪还是沿了脸上流下,滴到前襟。直到男子A想把身体抬起,恐怕又得流血了,才很轻的说,“你不要起来,再摇动是不行的!”

  男子A就仍然躺下了,问:“雪还在落么?”

  “落得很大。”

  “你穿这点点衣,冷不冷呢?”

  “很好过。”

  “很好过,可是不许为我这件事哭泣!”

  女孩玖就把脸背了男子A,“这样流,怎么办?”

  “我这点血毫不要紧,你不能随便哭!你这时节没有在你二哥面前流泪的权利,因为你知道我玻你自己转到宿舍去看看书好了,你或者就坐到这里看书。我明天一好就又可以写更好的文章了。我记到每一个集子我总有一篇文章是流过鼻血以后写成的。流过血一次,我就又有精神了,或者明天,或者后天,一定可好。他们既然说文章要篇数多,才能照得行市算钱,我就写许多短篇出来,同他们再做一次生意,让这些人刻薄一次。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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