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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的空间(16)

  有了钱,我们可以办一个炉子,买点药,把你衣服赎出当铺,还了这里火食账,病也不怕了。“

  “但是这时节怎么办?我想可以到上海去向蔡小姐借一点钱来,你还是到医院去。”

  “医院有什么用处?我这样子你以为我可以坐三十分钟汽车么?”

  “请江边的医院医生来也好。”

  “莫做这呆事情。医生不是为我们这种人预备的!你让我静静的躺一天,不要为我担心,你要玩就同五她们玩去,你昨天不是说朱要你到她那里去吃从家乡带来的菜么?

  仍然还是去好。“

  “我不想玩。”

  “那就在这里看书。把我告你那本书念过再玩,你应当照到我说的话,书念完了做点记录,你不能又借故不做。”

  “我不欢喜那书。我现在来为妈写信好了。”

  “好,就写信也好,只不许哭。你要校役把地下血点洗去,把手巾也搓洗一下,这时不流了,我自己很明白。”

  女孩玖就走到门边去叫了两声用人,返身到桌边预备写信。男子A又嘱咐:“不许说身体不好,不许说又流了血,应当说一切很好,知道么!”

  女孩玖点头,把一张信纸开始写着“近来我同二哥身体很好……”一面把不能制止的眼泪滴到纸上。过了一会,男子A问:“好了么?”女孩玖说:“好了,你不要看,我念给你听。”她就对那仅仅写过一句话的一张信纸,读着许多使男子A听来愉快的话。

  二

  在扁脸教授的房中,照料宿舍的长头校役正把白铁壶中的沸水倒进热水瓶。

  扁脸汉子说,“A先生在住处么?”

  “在。”

  “有女学生么?”

  “没有,你家,他病了,鼻孔流血,今天爬不起来了,你家。”

  “哈,有这回事?怎么不请医生看?”

  “今天是礼拜,校医到上海去了。”

  “病了没有人来看他吗?”

  “就是那个小姐,他的妹妹吧,你家。”

  “别是传染病?”

  “不是,是老玻”

  “鼻子破了吃三个蜗牛会好。”

  校役把水瓶灌满了,所以不说蜗牛应当如何吃,只说“先生还要水不要水?”扁脸教授于是仍然说,“把蜗牛三个敲碎生吃,治百玻”校役出门不久,这教授就到男子A的房中了。一进门就问血是不是还在流,还不等男子A回答,就又把蜗牛治病的方法告给了男子A,一种天真的热情见出这人的肝胆。男子A倦怠不能支持,卧到床上,不作声,然而点头,意思表示感谢也表示一切领教了,对于这方法将来是总得试试,就因为这丹方新奇,说来也很动听。

  扁脸教授在房中各处望了一会,“A先生,人病了,寂寞不寂寞。”

  男子A说,“并不寂寞。”男子A这意思是“纵寂寞也是当然。”但扁脸教授却以为这样话极中肯了,他得到一个方便把一个女人的名姓提出了,他问男子A,有学生来看过没有。

  告他没有谁来,就又露出不大相信得过的伟人神气,“我好象听到×××在你房中说话,”这样说时且悻悻的笑,把一个俗物的脸更夸张的摆在A眼前。

  男子A望到扁脸教授,心里想:“你这呆子,凭什么理由总得来我这里谈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女人?”可是男子A也并没有说出口来,沉默的态度倒给了扁脸教授一种同样的领会,以为男子A同自己一样对于×××这个名字也能悦耳适心,故第二次这女人名字提出时,且附以由自己感觉到的猜想,说是“有人造谣言说×××同你很好”这样荒谬绝伦的话,男子A分分明明看得出这谣言就只是这俗物的谣言,所以说:“既然有了谣言,将来或者就特意来把这谣言证实一下,也是很有趣味的事。”

  “可是我不相信,因为这属于不可能。”

  “你怎么不相信?是可能的。”男子A看不过这人的样子,所以故意说出这话来窘这扁脸教授,“本来是谣言,但我这人的趣味是不避谣言,却常常把生活跌到谣言里去,以为这至少也可以使一些造谣的人又开心又不舒服。”

  “你这个人这样可真不得了,太浪漫了!”

  “本来不浪漫!”

  “但是谣言算不得什么,我们生存有一个更大目的,不是与谣言这东西对抗的。你这样一来不是太浪漫了么?”

  “本来是严肃的!”男子A几乎是在嚷了,因为很奇怪某一种人耳朵对于言语的解释特别。

  但扁脸人还是说教授不能浪漫,“太浪漫了就要病,我听说,你流了许多血,可了不得!”

  男子A忽然又觉得同这种人说话为无聊了,就把脸掉到另一面去,对墙装睡。

  扁脸教授似乎为怜恤天才的原因,叹息了两声,轻轻把门带上走去了。男子A想到这俗物又单纯又狡猾的心事,哭笑皆非。可是想不到是这人回到他自己房里时,就告给校工即刻应当为A教授找寻蜗牛的话。他似乎想从这些事情上尽一个朋友的义务,使男子很明白×××是有了一个爱人,而这爱人自己虽间或造点谣言,是不许谣言从另外口中发生,也不许谁证实这谣言的。男子A在流血衰惫中静静的体会到面前活跃的一切人行为心情,但在另一空间的人事,男子A完全没有猜中。

  三

  女孩玖到了自己宿舍,一双美丽的眼睛显得略肿。对于玖的注意,是近于与玖同房女人的义务,已经有许多日子了。

  那女人每见到女孩玖一时非常天真的笑闹,一时又很可怜的样子坐到自己座位上,半天不做事,总觉得有一点不安。本来不欢喜同其他女人说话的性格,在与同房的女孩玖是应当把脾气稍稍改正了一点的。但因为女孩玖还是另外一个人的妹子,那女人,为了一种隐匿在心中深处的罪孽,虽同在一个房间住下,同玖也不能说多少话语了。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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