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粥(裘山山)(2)
时间:2013-12-31 作者:裘山山 点击:次
天还是阴的,似雨非雨。车子已经很脏了,挡风玻璃上斑斑驳驳的,只有中间雨刮器扫到的半圆是亮的。她一直懒得去洗。这两个多月来她如同行尸走肉,哪有心情洗车?母亲的去世对她打击太大了,其实母亲在世时她也常和母亲发生冲突,两个单身女人,各有各的毛病。但母亲毕竟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甚至母亲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母亲在的时候,她们每天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看电视,有时甚至挤在一起睡觉。母亲去世后,鲁可只陪了她两晚上就消失了,好像被母亲带走了似的,空空的大床冷得像冰湖,让她无法站稳,无法安宁。她知道鲁可很悲伤,比她还要悲伤,只是无从表达。从鲁可到这个家后,十年来没有离开过母亲半步,母亲给它喂食,给它洗澡,给它梳理发毛,给它发炎的耳朵点药,甚至给它挠痒痒。她们才是真的相依为命。鲁可因此而自寻短见,赵清雅一点儿也不会奇怪。可她还是嫉妒母亲,她到另一个世界也有伴儿了,她却如此孤单。这两个月她生不如死,生活中一丝热气儿也没有。而作为这一切悲伤的背景,是持续两个月的阴天,周遭阴冷寒彻。她都奇怪自己还活着,没有被心痛痛死,没有被绝望杀死。老婆婆说,小妹儿你是做啥子的?赵清雅不想回答,假装没听见。老婆婆说,我晓得你是做啥子的,我看的出来,你是干部,政府的干部,对不对?赵清雅还是没吭声。老婆婆又说,你有点儿像我们街道上的邱书记,多合适的,斯斯文文的,不过呢,邱书记很爱笑,说话声音多大。每年过年她都领着街道上的人来看我,还送东西,一桶油,一袋米,有一回还送了新衣服的。我是孤寡老人的嘛。我老头子走了十年了,我们又没有娃娃。所以是孤寡,政府要慰问。我们街道上连带我有7个孤寡老人的嘛,邱书记说道,全部是婆婆,一个大爷都没有。好好笑哦。晓得咋搞的哦,我们婆婆好禁活哟!老婆婆自己说着自己笑起来。赵清雅只是噢噢地应着她,还是提不起说话的热情,任老婆婆的絮叨在车里盘旋。赵清雅早已与谈笑风生绝缘了。这十几年来,她的日子一直是黯淡的。就是再往前推,她也从没放过什么光彩。父母在她1岁时离婚了,她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继父,甚至没有姨妈舅舅。更重要的是,她也没有丈夫。她的耳朵从小灌满了母亲对男人的憎恨,令她对婚姻充满恐惧。一直到33岁,好不容易克服恐惧准备结婚了,手续都办好了,请柬都发了,丈夫却在婚礼前猝死,脑血管破裂,少见的病。这让她很受刺激,认定自己是不适合婚姻的。任期短暂的丈夫,却给她留下了一笔存款和房子,使她和母亲足以安稳度日。可两个婚姻不幸的女人在一起,能快乐吗?母亲今年才71,算走得早的。即使如此,赵清雅想到自己还要熬到母亲那个年龄,差不多三十年,心里就发憷。这可怎么熬啊。老婆婆忽然说,到了,就是前面杂货铺旁边那个院子。啊呀,这才快当呢,一下下就到了。好巴适哦!你不晓我今天早上走了好久,我吃过早饭就开走,走拢银行都开门了,都有好多人排队了。要不是遇到你,我起码要吃午饭才能走拢屋,揣起钱又还不安全。你简直是活菩萨哦,好人哦。赵清雅忽然打了个哈欠,老婆婆的絮叨让她脑袋有些发蒙了。她开车进院子,发现院子还不小。她停车开门,扶老婆婆下车,立即引来一些人的目光。有人说,耶,周婆婆,你今天耍洋盘了嗖?老婆婆笑眯眯地说,就是,人家小妹儿送我回来的,人家小妹儿多好的!赵清雅有些不好意思,老婆婆当着大家叫她小妹儿。虽然她的身材依然保持着做姑娘时的样子,可她那一脸的沧桑和青黄,谁都能看出真实的年龄,除了老婆婆混沌的眼睛。老婆婆回身拉住她说:到我屋里坐一哈儿嘛,就坐一哈哈儿。赵清雅不想去,正迟疑着,忽见一只脏乎乎的小狗奔跑而来,冲到老婆婆跟前热烈地扑腾,后腿直立,前爪张开着像孩子似的要抱,跟鲁可真像啊。赵清雅忍不住蹲下身去说,哦,乖乖!小狗立马回过头来扑她,熟人似的使劲儿摇尾巴。赵清雅伸手去摸它的头,它却一下子闪开了。赵清雅想了想,将自己的包锁到车的后备箱,然后随着狗狗走过去。院子里有几栋老砖楼。老婆婆却走到背对楼房的角落,打开一间紧靠围墙的小偏屋,那小偏屋最多两米高,泥墙木门。老婆婆回头招呼她,来嘛,进来坐嘛。赵清雅有些发傻,她从来不知道城市里还有这样的住房。屋子是长条形的,宽两米长三米的样子,只有她家厨房那么大。靠门摆了一张床,挂着发黄的蚊帐,蚊帐前面的横梁上,挂着几件洗了的衣服。床里面一个旧的双门木柜,床对面是一张现在很少见到的木桌,桌子下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旧纸箱,旁边一个长条凳,凳子上也堆着杂物。屋子角落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满腾腾的,乱麻麻的,又黑又阴冷。赵清雅觉得哪里像住人的地方啊,就是个破仓库嘛。她问,你一个人吗?老婆婆说,我和乖乖两个。赵清雅说,乖乖是哪个?老婆婆笑道,狗狗。哦,赵清雅明白了,难怪刚才自己一说乖乖,狗狗就跟她亲起来。老婆婆说,我们老头子原来是这里看门的,那个门房拆了,我不想走,就在这儿将就盖了个屋。赵清雅说,那大爷的单位上没给你解决房子啊?老婆婆说,解决喽,好远哦,二环路那边去了,我不想去。还要交8万块钱,我哪儿有那个钱哦,我就拿给侄儿子了,我侄儿子还补了我1万块钱呢。赵清雅说,那你也不合算啊,现在房子好值钱哦。老婆婆说,啥子合不合算哦,我还活几年哦。我还是住到这儿安逸,啥子都方便。老婆婆动作很大地扒拉开床上的衣物,让赵清雅坐床上。赵清雅看看再无地方可坐了,只好坐下去。回头看,狗狗正很乖地趴在门口看她,也没跟进屋子乱闹,这点比鲁可好多了,若是鲁可,早就跟着跳上床趴她腿上耍赖了。赵清雅一坐下就感觉屁股下面又凉又硬,用手一摸,床上就铺了一床跟纸板似的旧棉胎。再看被子,也是薄薄的一床,破旧不堪,似有股霉味儿,这小屋显然是晒不到太阳的,更何况太阳已经很久不见了。赵清雅有些心惊:婆婆,你垫这么少,盖这么少,晚上不冷吗?老婆婆说,不冷不冷,我在上面搭了棉衣的,还有这些。老婆婆指指她推开的那一堆东西,原来那些乱七八糟的衣物,是用来晚上搭在被子上的。赵清雅顿时有些辛酸,她脑子里闪出个念头,去给婆婆买床新被子吧?对面就是大商场。现在一床被子能花多少钱啊。老婆婆一个月三五百块生活费,肯定是舍不得买的。小屋外面还有间更小的屋,算是厨房。老婆婆走进去,乖乖也忙不迭地跟进去,老婆婆喝了一声,它又老老实实出来了。赵清雅说,它是不是饿了?老婆婆说,莫管它。她倒了杯水递给赵清雅。赵清雅端在手上没有喝。老婆婆连连催促:你喝嘛,喝嘛。赵清雅没办法,只好喝了一口。老婆婆盯着她问:甜不甜?她说,甜。老婆婆说,不甜我再给你加点儿,院子里的赵婆婆拿给我的蜂糖,好大一瓶哦。她连连说不用了够甜了。老婆婆说,你气色不好,吃点儿蜂糖就好了。赵清雅说,婆婆你床上太单薄了,我去给你买一床铺盖吧。老婆婆说,不消不消(不用),我有新被子,我有好多新被子。不消买。你看嘛。老婆婆拉着赵清雅进屋指给她看,在蚊帐顶上的房梁下面,搭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有好几个大编织袋。老婆婆说,那里面全是我的新被子,有街道上送的,还有老头子原来单位上送的,每年冬天都送,送温暖的嘛。赵清雅说,那你为什么不拿来用?老婆婆说,旧的还没用烂嘛。赵清雅说,你那个还算不烂啊?很烂了,可以扔了。你不用这些新的省给谁用啊?老婆婆仰头看了一下房梁上的那堆东西,笑眯眯地说,你说得也对哈,那就用嘛。你帮我拿一下嘛。赵清雅踩到长凳上,够不着,只好拉过桌子,重上凳子,再爬上去,这才能够着,也不知是谁帮婆婆放上去的。她连拉带拽,弄下两个编织袋来。打开一看,可不是,一床弹花被,一床太空棉被,还有被套枕套,都簇新簇新的。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床上那些烂棉絮脏被子包括又硬又脏的枕头卷起来,扔到外面。再打开包装袋,把厚点儿的弹花被铺到床上当褥子,再把软和些的两床套上被套做铺盖,就是没枕头,她想了想,把一床毛巾被叠好塞进枕套,再铺上新床单,一张床顿时焕然一新了。赵清雅竟然忙出汗来,她脱掉呢子大衣,将一地的包装袋什么的归置起来,抱出去扔。走出门,见老婆婆不知在厨房忙乎什么,喊了两声也未喊应,只有热气从小窗户逸出来。赵清雅觉得很累,就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一眼看见乖乖趴在她扔出去的旧棉絮上,很舒坦的样子。下巴搁在前爪上,愣愣地看着她,眼里有她熟悉的忧郁的神色。狗狗的眼神总是那么忧郁。她拍拍床,示意它过来。它没动。若是鲁可,有人这么动床早就闹翻了。她忽然起了个念头,自己可以再养一个狗狗的。一个哈欠不期而至,赵清雅一歪身子靠到被子上。新被子的味道进入了她的鼻孔,久违的倦意忽然袭来,她又连连打了几个哈欠,眼泪都出来了。她想跟老婆婆打个招呼,赶紧回家去,却不知怎么,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她睡啊睡啊,好像睡了一辈子那么长。起初她还隐约听见声音,有人在聊天,有人在说笑,孩子的打闹,婴儿的啼哭,鸟儿的唧唧喳喳,溪水流过,风吹树梢,安静村庄里的狗吠,早晨的鸡鸣,小巷里的吆喝,学校里的朗朗读书声……所有她听到过的好听的声音,都一一出现了。后来她听见有人在唱歌,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这些都是母亲爱唱的歌了。歌声时远时近,时大时小,却始终环绕着她。她终于在歌声里放松下来,松得像新棉絮一般,软软的,暄腾腾的,再后来她就失去意识了,睡了过去,睡得很沉很沉,一直沉入万丈深渊,沉入海底,变成了一粒细沙……醒来时,赵清雅不知身在何处。睁开眼,老婆婆正凑得很近很近在看她:你醒了哇小妹儿?你终于醒了! 你睡了好久哦。你再不醒来,我就要去喊二单元的王医生了。你没的事吗?赵清雅摇摇头。老婆婆松口气,高声亮嗓地说,哎哟简直把你给累倒了。开出租车送我回来,又帮我整床,简直把你给累倒了。我看你睡得好香哦。肯定是累倒了。昨天晚饭都没吃,我喊你喊不醒呢。赵清雅神情恍惚,全身却轻松暖和,仿佛还阳一般。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睡过觉了,太久太久没有无知无觉一小时以上了。她想,自己大概睡了好几个小时吧,一看表,天哪,岂止是几个小时,此刻已是上午11 点了!也就是说,她从头天中午一直睡到现在,睡了12个小时!真是奇迹啊。她坐起来,发现门缝里有阳光泻入,自己身上盖着新被子,鞋也脱了,跟着,她看到了乖乖,趴在她的脚跟旁边,比她睡得还香。而老婆婆却如昨天一样穿着那件紫色的防寒服。她马上翻身坐起,连连说,婆婆太不好意思了,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睡着了。老婆婆说,有啥子不好意思哦,你帮我那么多,我拿啥子还你嘛。睡个瞌睡有啥子嘛,你这种贵人我请还请不来呢。赵清雅说,那你昨晚不是没睡成?老婆婆说,我还是趴到床边打了瞌睡的,莫来头。人老了瞌睡少。你看乖乖和你一起睡的,它喜欢你哦。老婆婆拉开门出去了,阳光倾泻而入,小屋顿时亮堂起来。赵清雅完全清醒了,却有些不知所措。这时老婆婆从厨房端了碗热腾腾的稀饭进来,递到赵清雅的手上:你晓得不,今天是腊八,我早上起来就熬了腊八粥,香得很,你赶快吃一碗,肯定饿惨了。我还有泡菜,我的泡菜好巴适,好多人都找我要。我给你装了一瓶,等会儿你带回去下饭。赵清雅端着热腾腾的腊八粥,任热气一阵阵的飘拂在脸上,半天也没动口。她忽然放下碗,一把抱住了老婆婆。老婆婆那么矮小,她要弯下腰才能抱住她。她把她的眼泪,蹭在老婆婆那件油乎乎的防寒服上,眼泪越蹭越多,让她抬不起头来。老婆婆用几根手指轻轻地拍她背:吃饭,小妹儿,吃饭,刚熬好的腊八粥,多巴适噢,我是用了心的,花生核桃莲子芝麻,还有红枣,啥子都请齐了,吃了身上肯定热热乎乎的,又还营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