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爆米花(4)
时间:2013-09-14 作者:乔叶 点击:次
一周后,节目播出,老常当然看了。编排得很细致,普普通通的巷口在屏幕上看起来居然很有韵致,都有些不像了。老头没说一个字,就只好放他摇转锅的样子。被配上了喜气洋洋的音乐,老头的沉闷看起来也俨然是怡然自得。有的主顾的话被剪掉了,老常那几句话一句也没剪。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那几句话,越想越觉得自己说得好,既通透又利落。有才。老常的窗口也上了镜头,“公用电话”四个字很显眼地在屏幕上晃来晃去,把老常的心都快晃悠醉了。外景结束,演播室里的女主持人又总结了一大串,说什么这是童年记忆中最动人的风景,这是乡村传统食品工艺在当代都市人中的心灵回归。其中还引用了两句诗:“就锅排下黄金粟,转手翻成白玉花。”老常不由得点头,这文化人说出来就是不一样啊。 节目的结尾配曲是一首歌,主持人说特意在曲库里找了唯一一首与爆米花有关的歌。叫《爆米花的味道》。歌词很怪,是老常怎么也听不懂的那种怪:“是谁在主导,事情有些微妙……银幕再热闹,我却有小困扰……玉米在发烧,爆米花的味道……热情用大火烤,快乐在膨胀发酵……” 6 临近元旦的时候,这个城市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下雪之前打了一个雷。老常吃了一惊。冬天打雷,虽说报纸上讲这是冷暖气流撞击产生的正常现象,就像两个冤家见面就得吵架,但到底是冬天嘛,这总是有点儿玄妙。冬打雷,雷打雪。老话还是说得准。黄昏时分就下起了雪。雪片开始很小,入掌即化,小雨点似的。后来渐渐大了起来,飞着,飘着,跳着舞,有些像杨花了。暮色渐浓,先成了深蓝,然后是黑蓝。这时的雪片更大了,却反而下得笨重了,成熟了,沉静了。它密密地下着,直直地下着,一心一意地下着,下得简单明了,下得倔强执拗,下得一根筋,下得死心眼。上过电视之后,这个老头的生意越发好了。只要周六下午他的三轮车一到,就开始有人排队。转锅一摇,除了等候的主顾们,还多了些看热闹的。有时候都里三层外三层的,似乎在欣赏着什么难得的西洋景。有什么可看的呢?老常一边纳着闷,一边也忍不住把头伸出来,抻长了脖子瞧着那个不动声色的老头千篇一律地拉着风箱,摇着转锅。一板一眼,稳如泰山。大雪中,还有几家主顾等候在炭炉旁,偶尔说几句话。有人从爆米花的摊子走过,脚踩着雪地咯吱咯吱响。纷纷漫漫的雪中,老头一如既往地忙碌着,他的帽子白了,帽子盖不住的那些头发梢也白了,衣服上挂着一层梨花。围在炭炉边的人们一边听着风箱的响动,一边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一个的雪片义无反顾地投身到炭炉蓝紫色的火焰中,一瞬间就和火融在了一起。这雪花也有个去处呢。老常忽然起了一个迟到的忧虑:这个爆米花的老头,他住在哪里?当这个偌大的城市打了烊,所有的街巷都寂静了下来,这个异乡口音的老头,他会去哪里?深夜,打发走了最后一个主顾,看着老头收拾好摊子,老常叫住他,从窗户口探出头说:“给你续点儿热水。” “不用了。”老头说。 “你要是再这么客气,往后就不准你在这儿了。”老常几乎是有些撒娇地威胁道。老头笑了笑,把杯子递过来,老常满满地给他续上了水,老头喝了两口。这让老常很畅快。不是有个好词叫雪中送炭吗?他做的好事是雪中送水。谁让这个老头不缺炭呢。“下午打雷了。”老常说。 “听见了。” “到黄昏就下了雪。” “可不是。” “你住得离这儿远吗?” “不远。”老头说。老常知道他准会这么说。 空气清凉,爆米花的芳香淡淡地还在。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聊的。两个老人就这么站着,一个屋里,一个屋外。一个窗里,一个窗外。一个雪里,一个雪外。一个是落寞,另一个还是落寞。 “哎,这老天爷,又打雷又下雪,是不是也在天上爆米花呢。就是这雪做的爆米花存不住,没法子吃。就是能吃,它也不甜哪。”老常突然说。他为自己的比喻得意极了。 “比方得好。”老头看着雪,夸赞道。 喝过了水,老头把小红塑料盆里的几块大米糕塞给老常,骑上了三轮车,朝老常挥了挥手。老常心满意足地关上窗户,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自己刚才的比方,不由得笑了又笑,孩子一样。 7 今天又是周六。明天就是元旦了。本来元旦这个节就有些尴尬,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去旅游吧,总共三天,时间不够。又都穿得厚厚重重的,不方便。说喜兴吧,又是个小喜,再过不多日子就是春节,春节才是大喜。就算有点儿念想和激情也都是给那个时刻预备的。且眼下这个元旦又正好混在双休日里头,就过得更没劲儿了。当然,终归是个节。能多放一天假休息休息,总是好的。伸长胳膊伸长腿睡了一天,没事可做,就有人拎着东西来做爆米花了。现在,这周围的人做爆米花已经不单单是为自家吃,给朋友带的,给单位同事带的,都有。又便宜又亲香还有些名气,都成了联络感情的一样特产了。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人们排着队,等着爆自己的那一锅。老头去白铁方盒子里切米糕的时候,叫上来个主顾替他拉风箱摇转锅。笑话还是不断地有,人们还是不断地笑。老常的脑袋一直往外探着,也不觉得冷。亏得这个老头把摊子开在了自己的窗户边,他想。要不,这个冬天和以往的冬天一样,该多没意思啊。轮到一个年轻女孩子替老头拉风箱摇转锅了。女孩子穿着一件天蓝色的羽绒服,围着白色的围巾,明眸皓齿,怎么看怎么顺眼。就是拉风箱摇转锅的样子也好看。自然,她也是做不好的。只摇了两下就站起来,说:“我不行,我不行。谁替替我吧。”“我来。”一个男人说。这是个看热闹的年轻人。他高高瘦瘦的身材,穿着一件蓝黑色的棉夹克,一顶深蓝色的压舌帽。在马扎上坐下来的时候,他把帽子往脸上压了压,一手拉起了风箱,一手就摇起了转锅。一圆一线,两手并用。从第一个动作开始,就干得极为流畅娴熟。“嘿,这个小伙子真是不错。”有人喝起了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