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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炀帝杨广:中国的堂吉诃德(2)

    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又不能分出个轻重缓急—在杨广看来,这些工程都是十万火急要上马的,所以他也只能眉毛胡子一把抓了。

    当然对于帝国的劳动力现状,杨广心中还是有数的。大业五年(609年),皇家统计局报上来的材料说,该年度全国人口总计4603万人。杨广估摸着他最多也就动用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劳力而已,应该在帝国的可承受范围内。

    杨广决定:继续孤身走我路—让世人嚼舌头去吧,历史会证明谁对谁错。

    突破口呼之欲出

    皇权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锋利的权力。皇权所向,无坚不摧。

    在杨广逼人眼神的注视下,几大工程进展神速。周长近60里的新都洛阳在不到10个月的时间里就初具规模,并在大业五年圆满建成。大运河工程通济段也只用了差不多半年时间就完工了!

    杨广满意地闭上了眼睛,开始细细品味皇权的滋味。

    但是他所不知道的一个事实是:大运河工程在著名酷吏麻叔谋的监督下,不到一年时间里,360万民工竟然死了250万。他们大多是被打死的或者被活活累死、饿死的。他们死后,和大运河挖出来的石块、泥土一起,被堆积在这条著名运河的两岸。

    同样地,新都洛阳的地底下,也埋藏着无数屈死民工的尸体。

    一个王朝的民心开始骚动了。

    当生存底线被突破时,他们是准备和杨广作一番死磕的。

    杨广依旧闭着眼睛,不为所动。他只是免去了所有民工们的皇粮国税。他知道,这些人要的实在不多,他们只是要一口饭吃而已。

    杨广猜得没错,民工们的确要得不多。如果能吃上饭,在田里劳动和在工地上劳动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当然前提是不死人。

    但是死人的事还是经常发生。因为工程实在太多,工期又实在太紧,而杨广又高高在上,不理会民工们的哭泣与呐喊。于是矛盾和冲突便一直以地火的形式在这个帝国的底层隐秘地存在着。它们在地底下逡巡、汇聚,等待着一个可能存在的突破口。

    而这个突破口历史性地落在了帝国的东北方向,时间点则在杨广攻打高句丽之时。

    高句丽问题是历史遗留问题。

    一直以来,隋朝都是以宗主国的身份来对待高句丽的。

    但是高句丽并不服气。开皇十八年(598年)高句丽王高元竟然向大隋发起了进攻。

    这是一次自不量力的进攻,因为高元很快就兵败辽西。但这又是一次危险的进攻,因为大隋并没有强大到令高句丽心悦诚服。隋文帝愤怒了,他很快就发起了反击:30万大军分水、陆两路同时进发,准备把高句丽打个结结实实的,让它彻底地心悦诚服。

    但是一个谁也预料不到的局面发生了。30万大军惨败而归,在长安清点残兵败将时,死伤人数竟达十之八九!

    不是高句丽国突然吃兴奋剂了,而是天不助隋。隋朝30万大军在水、陆两路同时遭遇了极其恶劣的天气,狂风暴雨打趴了隋朝的军队。

    好在最后的结局差强人意:高元服软了,他派人送来了谢罪表,自称“辽东粪土臣元”。这样的举动和言词让隋文帝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爽—他终于成为了一个阿Q式的胜利者。隋文帝大度地表示,不再追究高元的过错了,两国重新恢复宗主国和宗属国的关系。

    六年后,隋文帝带着他的文治武功与世长辞。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开始浮出水面—在高句丽,高句丽王高元遭遇了信任危机。

    因为他当年派人送谢罪表时自称“辽东粪土臣元”的称谓在数年后,依然让高句丽人感到羞辱。高句丽人希望高元硬起来!趁着隋炀帝刚上台忙得手忙脚乱之时正大光明地强硬起来,全面解除两国间宗主国和宗属国的关系,开创两国平等外交的新局面。

    高元回首往事,也终于觉得当年的自称也太过无耻,贬低了自己不说,也把堂堂的高句丽国给贬低了。他悍然决定:他奶奶的我就硬一回。

    在高句丽人目光的注视下,高元强硬了起来。

    但是他硬得并不直接,而是很间接。趁着突厥的启民可汗访问高句丽之际,高元在与他进行亲切友好的交谈之时,告诉他自己不想再当大隋的孙子了。高元明白,启民可汗一定会把他说的这句话转达给隋炀帝的。他想试探一下这个忙着搞政绩工程的皇帝究竟会拿他怎么样。当然,高元也不是没想过一个可怕的后果,那就是战争。但高元不相信这个刚上台就大兴土木的皇帝会在此时开战。因为打仗打的就是钱、是人。大隋为了搞那几个大工程,隋炀帝已经连续四年在全国范围内普免钱粮,并且地球人都知道,这个庞大的帝国在那几个庞大的工程背后已经死了不计其数的人。

    还会有人为这个不得人心的皇帝去送命吗?高元实在不看好这一点。

    打仗不是请客吃饭

    可惜高元看走眼了。

    虽然隋朝百姓心里头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情愿为他们的皇帝去送命,但是只要隋炀帝愿意就可以了。

    因为起码到现在为止,那个历史的突破口还没有到来—尽管它已呼之欲出,尽管隋朝百姓的心理承受能力已到极限,但隋炀帝还是要赌一把—这事关一个帝国的体面和尊严。隋炀帝决定要用战争来教训一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高句丽国,教训一下“辽东粪土臣元”。

    关于战争的准备,隋炀帝是高标准和严要求的。他下令,要把大运河从洛阳一直开通到涿郡(今北京)去,以便运送军粮。同时,隋炀帝还下令在东莱海口建造战舰。由于工期太紧,很多民工只能日夜站在水里不停地劳作,以至于腰部以下都长满了蛆。更有民工为了逃避那些生不如死的劳役,或自断手足,或逃到深山老林里开荒种地乃至啸聚成群—一个王朝的火山口已经隐约可见了。

    但是隋炀帝视而不见,他的眼里只有战争。关于征战高句丽一事,父亲曾经的失败在他看来不是压力而是动力。当然隋炀帝深深地知道:打仗不是请客吃饭、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打仗玩的就是气势,就是不对等,就是骇你没商量。

    大业八年的正月初一,一支史无前例、骇人听闻的大队伍从北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这支队伍号称有200万人,每天出发一支,一共发了整整一个月,才把队伍的出发仪式进行完毕。队伍全长达1400里,真正是一眼望不到头。同时这条巨龙还整出了震天动地的巨响:士兵们喊着响亮的口号,伴随着军乐队的锣鼓声向高句丽进发,同时无数的彩旗在队伍中飞扬,令人叹为观止。

    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隋炀帝不仅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也藐视敌人。他请了各国的驻华使节、武官随军观战,并向他们公布隋军的番号及进军计划,同时一一介绍隋军各部专职受降官—隋炀帝料定高句丽军将望风披靡、不战而降!

    隋炀帝的所作所为骇得这些“孤陋寡闻”的使节、武官说不出话来—见过行军打仗的,没见过这么行军打仗的;见过自信的皇帝,没见过这么自信的皇帝。

    但是这场不对等的战争却充满了诡异的气氛。隋炀帝猜到了战事的开头却没猜到战事的结局—高句丽军竟然打败了号称有200万人的大隋军。

    最致命的那场战争发生在辽河岸边。35万隋军遭到了高句丽军的四面包抄,最后慌里慌张逃回辽西时竟只剩下2700人。这样的战况着实把随军观战的各国驻华使节、武官看傻眼了—是高句丽军太强大还是隋军点太背,这支帝国的队伍即使再不会打仗也不可能打成这个样子啊?

    但是没有人会由此联想到一个帝国的人心向背问题。帝国看上去史无前例地强大,可人心却已然史无前例地涣散—在这一点上,高元真的猜对了:没有人再愿意为那个不得人心的皇帝去送命了。即便人到了战场上,心却依旧留在家乡,留在饱受饥寒的妻儿老母身上。总想逃回去,哪怕只有一口气也要逃回去!

    隋炀帝也隐隐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的头却没有低下来。因为这场战争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战争了,而是关系到他身后的这个帝国是否还有脸面以一个强国的姿态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所以他必须要赢回来。

    他不仅是要为自己赢回脸面,也是为他的父亲、为他以后千秋万代的杨氏家族赢回脸面。在这一点上,隋炀帝觉得没有半点退让的余地。

    因此,仅仅在半个月后,隋炀帝就悍然宣布:明年要再征高句丽。不把高句丽人打趴下,决不罢休!

    隋炀帝宣布得很悍然,语气很重,听上去是那么地不容置疑。整个帝国鸦雀无声,似乎都臣服于他的意志之下。隋炀帝心里一片释然—看来帝国的底线还是没有被突破,国力还可承受,人民还愿担当—当然隋炀帝也告诉自己:民力毕竟有穷时,二征高句丽应该是最后的战争了。此战应该是毕其功于一役。此役之后,他要向全人类宣布,大隋将从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不再劳民伤财了。

    但是接下来的情况却很不妙,因为一首流行歌曲在一夜之间成为了这个帝国的主旋律:“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绵背裆。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这首歌曲的领唱者是自称“知世郎”的王薄,他在山东号召全国人民团结起来,高唱《无向辽东浪死歌》,坚决抵制隋炀帝的二征高句丽政策。与此同时,窦建德和翟让起兵响应。隋炀帝这才明白,敢情刚开始的沉默是王薄们没醒悟,现如今,他们醒悟过来了,要和他这个皇帝对着干了,这让隋炀帝心里一阵忧伤—

    唉,帝国的底线还是被突破了,火山口喷出了愤怒而不合时宜的岩浆。

    那么接下来,这仗还要不要打呢?帝国的尊严和生存之间哪一个更重要?隋炀帝陷入了两难选择。

    最终,隋炀帝决定:二征高句丽政策不仅不变,还要坚定不移地贯彻落实;同时,对于国内叛乱事件要发现一起镇压一起。

    总之,一切为了长治久安,一切为了千秋功业。在一次由全体内阁成员参加的平暴动员大会上,隋炀帝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了上述口号。此时此刻,这个帝国已经发生了20多起叛乱事件了。一些大臣开始对帝国的前途表示担忧,希望隋炀帝爱惜民力,暂缓征讨高句丽。但是隋炀帝脸色铁青、态度坚决,一副世人皆醉他独醒的样子。

    征兵工作在哭天喊地中进行,平暴工作也在腥风血雨中进行,这个帝国的国民情绪已经紧张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大臣们几次三番地求见隋炀帝,盼望他改弦更张,但他却避而不见。隋炀帝把自己关在仁寿宫里,听任自己内心的风暴起起落落—直到大业九年春天的阳光,在一片不确定性中犹犹豫豫地照射到人间,照射到这个尚未发动第二次远征战争而国内却已燃起烽火的大隋帝国。

    此时的大隋,终于又走到了历史的拐点处。

    历史其实是有很多拐点的。

    对站在拐点面前的当事人来说,一个拐点就意味着一次非此即彼的选择。

    如果历史可以假设的话,如果隋文帝地下有知的话,他可能会在九泉之下愤怒地涂改他当初面对历史拐点的那一次选择—废立太子太过草率。曾经一脸持重的杨广现如今不仅把帝国搞得民怨沸腾,而且还执迷不悟。

    的确,如果让杨勇来做这个国家领导人的话,他可能平庸是平庸了些,但起码不会像杨广那样搞得这个帝国摇摇欲坠。有的时候,进取心就是祸害心。而千秋伟业的背后承载的就是万世骂名。所以一个皇帝不会折腾不好,太过折腾也不好。

    所有这些,都是晚年刚愎自用的隋文帝不曾参悟到的。现在天下是他的二儿子杨广的天下—一切尽在杨广掌握中。

    一切又不是杨广可以掌握的。因为二征高句丽同样充满了很多未知数。最主要的一个问题是:这一次,大隋真的会有好运打一个大胜仗回来吗?



作品集杨广 堂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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