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木鼻子(2)
时间:2013-07-07 作者:毕淑敏 点击:次
“一点也不痛。那刨刀是新磨的,很利。嗖的一下,凉凉快快,象雨后的风。” 声音是从嘴和黑洞中一齐发出的,单调、刺耳、尖锐。没有鼻腔共鸣的声音。类似秋蝉或毒蛇的嘶鸣。 我感到沁人心脾的恐惧。不单因为这怪异的声音,更因为小茶脸上那似笑作笑的表情,她好象并不感到痛苦,甚或还有几分自豪。 伤口处理已毕。只要鼻腔切割权部不感染,生命便无妨。作为外科医生的职责,已告一段落。至于以后的事,那是整容医生的范畴。 看来,可以结束了。我用眼睛请示教授,发现他正在观察老姜的手。老姜的手虎口处生着厚厚的茧子,简直象那里多长了一块骨头。只有长年握持某种工具的匠人,才会这样积重难返。 “看来,咱们俩是同行喽。”教授对老姜说,老姜正充满怜爱地看着小茶,被这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地点点头,又立即摇头。 “我哪能跟你比呢?您是修理人的,我是修理木头的。” “你是个木匠,这么说,这件事就是你干的了?”教授压得很低的白帽子耸起一道粗重的棱。我知道,白布遮掩下的眉毛皱缩起来。 我想教授一定是被这张没有鼻子的女人脸唬得思维混乱。老姜一定得捶胸顿足,因为不仅不可思议,而且近乎诬。退一万步讲,即令真系他所为,也断乎不会承认。 不想,我错得一败涂地。老姜很痛快地回答:“是我。” 也许我惊愕之色过于外露,老姜受了委屈,指着小茶:“你叫她说!是不是我?” “是哩是哩。你别看他这个样子,真是个好木匠,刨刃磨得最快。冬天若吃涮锅子,让他给刨羊肉片,薄得能透过书上的字。”小茶的声音象急刹车时轮子与水泥路面的尖啸。 这一对男女!吃他们的涮羊肉,只怕自己的鼻子也会掉进火锅。 教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我没有兴趣。我只想问一下,用刨刃刨下的那个东西,还在吗?”他的眼内充满天真的渴望,象一个企盼压岁钱的孩子。 “在。在。”老姜忙不迭地回答,回头白了他年轻但已经不美丽的妻子一眼:“我说拿上,你说没用了。怎么样,还是我想得周到吧!”声音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骄傲。 事情愈发变得令人瞪目结舌。老姜掏出一个很干净的手绢包,窝在手心,一层层打开。于是我看见一条鼻粱骨朝下的完整的人鼻子。 教授不动声色地翻看着,象在鉴别这条鼻子的真伪。我猜他也感到好奇。没有谁在这个角度观察过人人都有的鼻子。司空见惯的东西,仅仅换一个方位。就变得令人惊诧不已。它玲珑剔透,曲线优雅,就象一件小型乐器。 我们都围过来观看小茶的鼻子,包括她本人。 “我打算把它栽上去。”教授征询地望着我。 人有时候问询别人,并不是为了得到答案,只是要坚定信念。 这是一个玄妙而充满风险的主意。如果栽上去的鼻子感染,不但得象未人活的枯树一样拔出来,而且性命难保。 “没有鼻子,除了影响美观,妨碍并不太大。”我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意见。五官之中,除了耳廓,就数鼻子没用了。 “可人是一个整体,人应该是完美的……”教授注视着黑洞说。 “您老若是能给她把鼻子再接上去,我给您老打雕花的五斗柜……”老姜虔诚地央告,一眼瞥见我这个反对派:“给您也打一个……” 只有小茶没说话,仿佛这事与她毫无关系。 “准备器械。”教授简洁地对我下达命令,口气不容置疑。 我们通宵达旦地手术,细节我已记忆不清。我非常想看看那块使我们耗费了如此巨大精力的刨刃,究竟是怎样狞厉而刻薄。一个愚蠢木匠举手之劳,害得我们付出百倍千倍的时间与汗水。教授的技术精巧娴熟,我想任何一个伟大的雕塑家都要甘拜下风。他面对的材料是模糊的血肉,他把所有的血管神经都接洽得天衣无缝。老姜在电光石火般一瞬中的破坏,终于被教授(当然也包括我)惨淡经营地修补起来。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了——将薄薄的表皮缝合到脸模上。我们碰到了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没有合宜的缝合线。小茶的皮肤极细腻洁白,所有的丝线都嫌太黑太粗。 “就这样吧。鼻子能长上去就很不错了,没有人挑剔黑和白。”我的白色手术服下扭动着僵硬如铁的腰颈,长时间俯身操作,即使在无影灯下,我看所有的线条也都成为重影。助手如此,担任主刀的教授,其疲累可想而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