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血马尾(6)
时间:2013-06-12 作者:毕淑敏 点击:次
我说:“那倒是。骗人一般都是为了达到一个利己的动机。” 停了片刻,我下了一个决心,问他:“喂,我记得你是会唱京剧的?” 他说:“会一点吧,也算不上精通,马马虎虎初级阶段。” 我说:“不用谦虚,收一个徒弟吧。” 他说:“谁啊?是不是个漂亮的女孩?” 我说:“是个忧郁的女孩,名叫杜鹃。你会唱一个叫做‘我家的表叔数不清’的段子吗?” 姜麒说:“你还真算找对了,我会唱,是跟我妈妈学会的。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 我垂下服帘说:“为了一个骂过我的人。” 姜麒很感动,就不再说什么了。 一个星期又飞快地过去了。星期六下午,我一进临终关怀医院,径直冲开l号病房。既然方老原谅了我,我就给他唱一段京剧,让他伴奏。 hushi正在整理床铺,头也不抬地说:“这是谁啊?把门撞得这么响?虽说咱这临终关怀医院讲究家庭气氛,可在自个家里也没有这么不管不顾啊。到底也是个医院,不是自由市场。” 我忙说:“喔……对不起,hushi,我跑得太快了。” hushi扬起脸:“原来是你啊。杜鹃。” 屋内别无他人,我说:“咦,hushi,爷爷到哪里去了?”hushi说:“哪位爷爷啊?” 我想这位hushi怎么这么健忘,就说:“就是上回住在这张病床上的,得了肺癌,叫我学京胡的爷爷?” hushi顿悟似地说:“噢,你说的是方老啊。他去了。” 我迟疑着问:“什么……叫去了?” hushi宽容地笑笑,原谅我的无知。然后很平静地说:“去了的意思就是死亡。”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hushi,好像她是一个储满了危险品的罐子,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您是说……那个会用嘴发出京胡的快乐声音的爷爷……死了?” hushi抖着松软的枕头说:“是啊是啊,就是昨天的事。你没看我正在整理床铺,就要来新的病人了。” 我一下子爆发了,对她的无动于衷仇视万分。我激烈地喊起来:“这不可能!一个好好地躺在这张床上的人怎么会死?一个能发那么大脾气的人怎么会死?一个自己能叠被子能倒水能走路能拉胡琴的人,怎么能死?死怎么会是这样?” 我立刻又对hushi和颜悦色,充满了讨好的神情。我说:“hushi,你一定是在逗我,我知道,爷爷一定是搬到别的病房里去了,是不是?” hushi悲天悯人地注视着我说:“姑娘,我一看你就是蜜罐子里泡大的,你根本就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书上把死亡写得挺复杂,你们都上当了。死亡就是这么一件挺简单的事,比这世上的任何事都简单。昨天那个人还挺好,今天他就永远地不在了,就是这么简明扼要。对了,方老他没有什么亲人了,临死前写了一封信给你,还有他的胡琴,我这就给你拿来。” 我站在我两个星期以前站过的地方,床单和被子依然那样惨白,窗外的槐花依旧在树上开着,像银耳环一样迎风摇曳。 只有床是空的。 胡琴在我的视野出现了。断了的马尾己被摘去,琴弓仍然挺拔。在我的视野里还出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 杜鹃,我的孩子。 当你读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那个没有人能回来的地方去了。你是我生前最后认识的一个人,也是我生前最后一次发了脾气的人。请原谅我,是疾病把我折磨得失去理智。 孩子,你真的太不爱笑了,也不喜欢音乐。这是你人生的一个遗憾,我很想能帮助你。只是我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我把我的京胡留给你,在天上撒满了月光,空气中充满了青草味的夜晚,我希望你能拉响它,这是一把有200年历史的老琴了,它会告诉你很多很多的东西。它的担子是用湘妃竹做的,它的琴弦是天然的蚕丝,它的琴弓是奔驰的马尾,它的筒子是灵动的蛇皮…… 京胡是自然之子,我们每个人也都是自然之子。拉起琴吧,那里面有大自然的精灵的呼吸。我们每个人也要回到大自然中去。也许有一天,你会在琴声中听到我的声音,听到我对你讲的笑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