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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马尾(4)


     我的精神刚松弛,他又出新的提议:“杜鹃,你能帮我拉一段京胡吗?我躺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真想听听京胡的声音啊。”      
     我很干脆地拒绝了:“这乐器我可不会拉,我甚至都没仔细看过它。”      
     我想他会伤心的,没想到他兴致勃勃地睁开眼睛说:“那我正可以教你啊,不然你一直坐旁边看着我输液,是件很枯燥的事。学点乐器,不是很好吗?你把京胡拿过来。”      
     我不好拂他的好意,就随手拉过胡琴。不知碰到了哪根弦,发出尖锐的噪音。      
     方老心疼得好像一根竹签子钉进了指甲,痛楚地说:“哎哟,我的小姑娘,你可手轻点。这把京胡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给我的,起码有200岁了。”      
     我持琴的手指一阵麻感,好像有一个精灵爬上手臂。我说:“啊……想不到它这么老了。”      
     老头来了谈兴,说:“是啊,自然界的一块石头,一棵树,也都有它们自己的生命。比我们人类要漫长得多了。”      
     同一个形容枯槁的老翁讨论生命问题,令人有毛骨乍立之感。我赶忙作出对胡琴好奇的神态问:“怎样才能让它发出声音来呢?”      
     老人以为终于找到了我们之间的契合点,连鼻尖都闪亮起来:“杜鹃,你听我的指挥。先用这个琴袋垫在腿上,免得拉琴时掉落的松香弄赃了你的裙子      
     我遵嘱把一个破旧的竹布搭链摆在膝盖上,有一种类似擅香的味道飘然而起。      
     “这个琴袋还是我的老伴做的呢,多么精致!转眼之间她已经离开我20多年了……好了,不说她了,我们开始说京胡。你看这琴担,是用湘妃竹做的。湘妃是中国古代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她的丈夫出征的时候死在战场上了,她的眼泪染遍了山野的每一丛竹林,从此,竹子上就有了紫色的泪痕……      
     你看,这琴弦是用中国最名贵最坚韧的蚕丝精制而成,震动它的时候,就有丝绸般的柔软与飘逸扑面而来……      
     你看这京胡的琴弓,是产自中国西域新疆的汗血宝马的马尾汇集而成。这柄琴弓,新的时候,有整整200根白色马尾,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只有100根了。可是它的弓力依然不减,拉起它,就好像听到了西域奔腾的马蹄声……      
     再说这拉琴时用的松香,来自原始森林千年古松流出的松脂。它是松树的眼泪。对于那些最老的松树来说,简直就是它们的骨髓……      
     你再看,这琴筒是用灵蛇的皮包绕而成。它像征着琴声的诡谲与灵动。这是人和天地对话的翻译。可不要小看了蛇,上帝对人的心思,就是蛇最先发现的……”      
     我静静地听着这些话,它像从一个老树洞里发出的啄木鸟声,锥入我柔弱的心房。      
     我把琴在腿上放好。方老躺在床上遥控:“你左手操琴,右手持弓,对,好。就像这样拉……”      
     我用那把有100根银白马尾的弓子,碰了蚕丝做成的弦一下。京胡回应我的是极其粗钝的呻吟。      
     “哇,太难听了!”我不由叫起来。      
     方老面露不悦之色,但他还算耐心地说:“不要着急。我刚开始拉琴的时候,声音也很难听。那时我刚满7岁,我的祖父说,你听啊你听,你别以为京胡是死的,它里面蕴藏着那么多的动物与植物的灵魂,你拉动琴弦,它们就会对你说话。我却一点也听不出来。后来,在一个充满了青草气味的夜晚,我在月亮下拉琴。突然,我听到了,三山五岳江河湖海的声音一齐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了,无数生灵在对我倾诉,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当我们有形的身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后,我们也许会变成一根竹子,一把蚕丝,继续对着大自然诉说我们的秘密……”      
     老人说得很神往,但我无法与他共鸣。我为难地说:“我不会拉京胡,恐怕体会不出乐器的神韵。”      
     方老仄着身,输液的胶皮管有一瞬因他体位改变而弯曲,药液停止了流动。他热心地教诲着:“再试试。动作轻一点,再拉一下……”      
     盛情难却,我用马尾碰了一下另一根弦。      
     一声高亢的噪音,像初学打鸣的小公(又鸟),裂帛样迸出来。      
     方老恨铁不成钢地说:“亏你还是大学生呢,怎么这么笨!你要用心去感受乐器,不能像用警棍一样生硬!”      
     我在家是个娇女儿,在学校是个好学生,从没有人这样斥责过我。我委屈万分地嚷道:“我说过不会乐器,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学这个破京胡?我是个大学生,不是演员!我是来陪伴你的,不是来当你的撒气桶的!你不但肺有毛病,我看精神也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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