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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马尾(2)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好像一个演员在对观众说话。“你看,我还能自己喝水。”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抖抖索索地掀了盖子,大口地喝着不知何时凉下的茶水,一边喝,一边看着我,看我是不是也在看着他。      
     当他把盖子放回茶杯上的时候,手抖得非常厉害,盖子就掉到地上了。      
     我蹲在地上拣盖子的碎片,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早就想换一个茶杯了。”      
     我很希望摔茶杯这样的事多发生几起,我就有事干,不至于难堪地静默      
     他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似乎也想打开僵局,就说:“对了,我还能自己叠被子呢。”然后不由分说地就站起来叠被子。      
     医院的被子没头没脑,像一顶囫囵降落伞,叠起来很费劲,方老累得气喘嘘嘘。我几次想劝说,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便说。      
     总算叠完了,他倚在被垛上呼呼喘息着说:“怎么样,我叠得很好吧?”      
     那被子像一个刚揉出的面团,因为水放多了,四周瘫软,松垮垮地叭在床角,叫他再一压,更匍匐的没了形状。      
     我看着他的动作,想起了姐姐家刚上学的小外甥。      
     我很可怜他,就说:“方老,您歇歇吧。看您叠的这个被子,像个锅盖,一点棱角也没有,多难看。我来给您重叠吧。”      
     没想到他固执地说:“不!我不用。我叠的就很好了。”      
     依我以往的脾气,我就不理他。但今天是集体活动,要是别的同学看到了瘫软的被垛,就会说:杜鹃,你这个志愿者怎么不为病人干事呢?于是我推推他,示意他靠边,我来给他重叠一遍,没想到他纹丝不动。      
     我灵巧地闪开他,把被子抖开,飞扬的尘灰呛得他直咳嗽。我有些内疚,又觉得这完全怪他。要是他及早躲开,我干得顺手,就不会这么乌烟瘴气了。重叠后的被子棱角分明,好像兵营的床铺。      
     我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得意地说:“您看,现在这被子多挺括。””      
     老人没理我。      
     我不知说什么好,方老似乎感到自己有打破尴尬的责任,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尽量地振作着说:“杜鹃,你给我唱一段京剧吧。就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这段,我来为你伴奏。”说着用手吃力地摸琴。      
     我赶忙说:“方老,很抱歉,我不会唱京剧。流行歌曲还凑合,对您说的那个段子简直门外汉。”      
     方老怀疑地说:“不会唱京剧?不能吧?京剧是我们的国剧,你要真不会就更得学了。”      
     我满怀怜悯地看着他,心想一个人要是热爱他的行当,就会把它当成恒星,以为全世界都是围着它旋转,太可怜。这个人要是再老了病了,还这样孜孜不倦地说教,就更可怜了。我想说,不会京剧算什么呀?有学它的功夫,我还不如背几个外语单词呢!但我动了侧隐之心,不愿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就说:“我们换个题目吧,除了京剧,别的都行。”      
     方老一下子很失望,似乎比我同他争论还让他接受不了。他喃喃自语说:“说点别的?说点什么呢?”我们就这么呆呆地坐着,像一老一少的泥人。我并不觉得太难受,默默地想其它的心事。他是这里的主人,而我不过是匆匆的过客。      
     过了一会几,方老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开朗起来,大声说:“好,说点别的。杜鹃,你给我讲一个笑话好吗?”      
     我不由得怨自己,这真是烧香引出鬼来了。讲笑话?我最不喜欢的事就是讲笑话了。那纯粹是无聊的人们为了消磨过多的时间,编造出来的庸俗佐料,恰和我的天性水火不容。我冷冷地说:“方老,请原谅,我从小就不会讲笑话。”      
     也许不该对一个垂危的老人这样淡漠,但我更尊重自己的意志。我希望他能就此打住。      
     他开始剧烈地咳嗽,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咳得这样厉害,青筋暴跳,双眼充血,每一声都像风干了100年的枯柴骤然断裂。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像电影里的丫环那样给他捶捶背,没想到他突然噤了声,好像被一双无形巨手半空中抓住了咽喉。我慌得要喊hushi,没想到他又喘过气来了,嘴一张,很光滑地吐出了一块血团。然后一切风平浪静。      
     我半张着嘴,很受了惊吓。方老顾不得拭净嘴角的血丝,微笑着说:“没什么,好……好了,你不讲,那么,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      
     我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说:“您还是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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