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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父亲(2)

    母亲每说到“搞”,正在吞咽瓜子的王薇就要扭一下身子,好像哪里痒似的。事实上,王蔷知道:就是到现在,王薇还是喜欢“搞”。

    自然还是因了“吃”,就在父亲去世后不久,王薇无师自通,学会了“搞”。接下来的整个小学阶段,每跟母亲去一趟菜场,她裤口袋里总会多出些什么,手在里面紧紧攥着:胡萝卜、鸡蛋、土豆,包括母亲烧汤所需的生姜。

    母亲打骂过,但有点儿虎头蛇尾,有时,打到一半,她会突然软下来,捧着王薇红肿的手大哭,一边对着墙上的父亲含糊地申诉她的各种难处:家用的短缺,学费太贵,节日的凄清,重体力活儿的难处,孩子“不懂事、不学好”……你这个没良心的,为什么就不闻不问,就挂在墙上那么袖手旁观……高中之后,王薇算是明白是非了,大部分情况下,她可以像个正派人那样目不斜视地购物。但很难说的,冷不丁的,不知什么触动她的灵感,她突然就会失去控制,又“搞”起来了。所幸,真正值钱的大东西她从没兴趣,她就喜欢趁便趁乱,在大卖场或超市里“搞”点儿吃食:一块五的面包圈,贴着降价标签的葡萄干等。有一次,正是桃子上市,个子高挑的她在一群妇女中挤来挤去,几乎是众目睽睽之下,顾不上桃子外面令人皮痒的茸毛,她往外套袖管里连塞三个夹带了出来。从这令人讶异、简直说不出口的小罪恶里,她获得了莫大的快乐。回到家,总是压低嗓门儿、喜滋滋地对姐姐夸耀,眉飞色舞地描述其情其景,并欢快地立即开始享用,好像那是人间至味……

    4.“不过,说到汤,记得我们有一次吃排骨汤的馋相吗?”母亲忽然用有点儿尖的嗓门儿笑起来,一边用期待的目光在姐妹两个脸上扫来扫去。

    “对对对,我记得。”王薇有本事一边吃瓜子一边口齿伶俐。“太久没有吃肉了,我第一口就咬着腮帮子了,姐姐你也是,连手都来不及洗。为了怕吃相给别人看到,妈妈特地拉下所有的窗帘,大白天,屋子里暗糊糊的,我们连灯也懒得开……做贼一样,急慌慌往嘴里送就是!”王薇大笑起来,没有嚼碎的瓜子在她舌头上跳动,真快活极了。“还说呢,全怪你,五时等不得六时,害得骨头没有熬烂,总啃不干净,只好把家里能用的家伙都拿出来,桌子上又是刀又是钳的,哈哈,要是真有人看到,哪里以为我们是在吃骨头,倒像是在盘弄一堆凶器!”王蔷也加入了欢快的回忆,脸上露出忘怀一切的笑容。“还有呢,到最后,我们竟用上了锤子!”母亲生怕给人抢先了似的,她忍住快要爆发的大笑呛咳着补充这最后的高潮。“我们决心把每个大骨头砸开,吸里面的骨髓,绝不白白扔掉!因为怕楼道里人家听到,我们用毛巾包住锤子,却一下子把骨头砸飞到床上……”多么了不起的笑料啊,她们一起为之乐不可支,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吃肉骨头汤的事不是头一次这么谈起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提起。这是她们独特的娱乐与消遣,不足为外人道的家庭游戏。

    ——有些往事就是这样,一个人时只会自斟自饮,成了苦酒;而一旦变成集体回忆,事情就滑稽起来、就会笑场。哈哈哈!她们相互取笑,毫无良心地添油加醋,并在上气不接下气的笑闹中迅速而愉快地失去对自己和他人的同情。

    二

    1.没有父亲的家庭,是被悬空了的,也更加纯粹和散漫。她们的衣服到处乱放,内衣随手搭在椅背上,夜间小解就在床头的痰盂解决。至于家中其他方面的消亡,一时难以说清,有哪些本该属于她们的东西,均成了陪葬品一并入土。有一个倒是确定的——母亲的端庄与柔弱,如同不合时宜的富贵病,即刻不治而愈。她泼辣地用牙齿含着铁钉,在冰箱上面找了块空墙,用锤子往里敲打,用以悬挂父亲的遗像。十二岁的王蔷和八岁的王薇仰着头在下面看,看得脖子都酸了。觉得那墙真厚啊,母亲动作笨拙,力气用得不是地方,好像总也钉不进去。可等母亲真正钉好挂上,她们又觉得那墙是太单薄了,真的能那么一直把父亲挂下去吗?

    母亲从椅子上跳下来,好像她本人也被什么敲过了一样,转眼之间,就粗了一圈。第二天,她就开始抛头了、露面了,用她的方式披荆斩棘,蜿蜒前进,争取她们利益的最大化——

    她带着两个孩子坐到父亲厂里的工会办公室,什么也不说,只没声息地低头垂泪。依然浓密乌黑的发根处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子,叠得齐整的手绢在指头间绕来绕去。类似的场面工会主席见得多了,但母亲这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法子,包括她脖子里的白、手绢的那种洁净端正,却见得不多。他坐近些,说着公家的话,抬起私人的手,抚过母亲背部的弧线:节哀顺变……这样,我替你争取争取,这两个孩子,十六岁之前,每学期补助两百块学费好吧?最多这个样子了,毕竟,他不是因工死亡……瞧工会主席说得多么婉转,回避了父亲的死因。是啊,父亲的死因,人们假装不提,但事情就在那里摆着,像巨大的不会吃人的兽,无声无息地蹲着,谁都一清二楚。

    表面上,他死于一次车祸,深夜时分,匆匆走在光照不足的街头,与一辆汽车交叉而触……事后,人们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两张蓝色电影票票根:最后一场夜场电影,刘晓庆主演的《神秘的大佛》。那么,另一个同行者是谁?有博闻强记的目击者、另一个夜场电影爱好者,以耳语的方式传道解惑:我好像见过他,跟一个长辫子的女的……道听途说胜过法庭取证,不管有无其事,父亲对母亲可能存在的背叛在死后得以发掘和传播,这事件新鲜得像刚采摘下来的麝香,一暴露到空气中就散发出强烈的味道,人们闻得直打喷嚏:妈的,原来那家伙是在外面搞腐化,被撞死活该,还知识分子呢……也有些人喜欢那样谈论,带着了不起的悲悯:志不同道不合,难怪呀,听说他老婆很俗气的,没什么文化。嗨,也是场苦情戏!母亲举止迟钝、沉默寡言,她可能被蒙住了,各种事情均超出了她的理解:他真的有那种事情?到了什么程度?这场交通事故,是他主动?还是汽车主动?



作品集鲁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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