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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鹤人(3)


  
  “你这个死电线!”真真哭了起来。
  
  他站在田埂头上,茫然握着松弛的线,看那狼狈而褴楼的负伤之鹤倒挂在高压线上,仅有的一只脚倒折过来,覆在破翅上面。那样子又悲惨又滑稽。
  
  “死电线!死电线!”佩佩附和着姐姐。
  
  “该死的电线!我把你一起剪断!”真真说。
  
  “没有了电线,你怎么打电话,看电视一一”
  
  “我才不要看电视,我要放风筝!”
  
  这时,田埂上,河堤上,草坡上,竟围来了十几个看热闹的路人。也有几个是从附近的违建户中闻声赶来。最早的那个男孩子,这时拿了一根晒衣眼的长竹竿跑了来。他接过竹竿,踮起脚尖试了几次,始终够不到风筝。忽然,他感到失去了平衡,接着身体一倾,左脚猛向水田里踩去。再拔出来时,裤脚管、袜子、鞋子,全浸了水和泥。三个女孩子惊叫一声,向他跑来。到了近处,看清他落魄的样子,真真忽然笑出声来。雅雅忍不住也笑起来,一面叫:
  
  “哎呀,你看这个爸爸!看爸爸的裤子!”接着佩佩也笑得柏起手来,看热闹的路人全笑起来,引得草坡上的黄狗汪汪而吠。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他气得眼睛都红了。雅雅、真真、佩佩吓了一跳,立刻止住了笑。他拾起线球,大喝一声“下来!”使劲一扯那风筝。只听见一阵纸响,那白鹤飘飘忽忽地栽向田里。他拉着落水的风筝,施刑一般跑上坡去。白鹤曳着褴楼的翅膀,身不由已地在草上颠蹈扑打,纸屑在风中扬起,落下。到了堤上,他把残鹤收到脚边。
  
  “你这该死的野鸟,”他暴戾地骂道。“我看你飞到哪里去!”他举起泥浆浓重的脚,没头没脑向地上踩去,
  
  一面踩,一面骂,踩完了,再狠命地猛踢一脚,鸥尸向斜里飞了起来,然后木然倒在路边。“回家去!”他命令道
  
  三个小女孩惊得呆在·一旁,满眼闪着泪水。这时才忽然醒来。雅雅捡起面目全非的空骸。真真捧着纠缠的线球。佩佩牵着一只断腿。三个女孩子垂头丧气跟在余怒犹炽的爸爸后面,在旁者似笑非*λ苹蠓腔蟮淖⑹又校?呋丶胰ァ*
  
  午餐桌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碗碟和匙奢相触的声音。女孩子都很用心地吃饭,连佩佩也显得很文静的样子在喝汤。这情形,和早餐桌上的兴奋与期待,形成了尖锐的对照。幸好妈妈不在家吃午饭,这种反常的现象,不需要向谁解释。三个孩子的表情都很委屈。真真泪痕犹在,和尘土混凝成一条污印子。雅雅的脸上也没有洗。头发上还默着几茎草叶和少许泥土。这才想起,她的膝盖还没有搽药水。佩佩的鼻子上布满了雀斑和汗珠。她显然在想刚才的一幕,显然有许多问题要问,但不敢提出来,只能转动她长睫下的灵珠,扫视看墙角。顺着她的眼光看去,他看见那具已经支离残缺的鹤尸,僵倚在墙角的阴影里。他的心中充满了歉疚和懊侮。破坏和凌虐带来的猛烈快感,已经舍他而去。在盛怒的高潮,他觉得理直气壮,可以屠杀所有的天使。但继之而来的是迟钝的空虚。那鹤尸,那一度有生命有灵性的鹤骨,将从此弃在阴暗的一隅,任蜘蛛结网,任蚊蝇休息,任蟑螂与壁虎与鼠群穿行于肋骨之间?伤害之上,岂容再加侮辱?
  
  他放下筷子,推椅而起。
  
  “跟爸爸来,”他轻轻说。
  
  他举起鹤尸。他缓缓走进后园。他将鹤尸悬在一株月桂树上。他点起火柴,鹤身轰地一响烧了起来。然后是左冀。然后是熊熊的右翼。然后是仰倪九天的鹤首。女孩子们的眼睛反映着火光。飞扬的黑灰白烟中,他闭起眼睛。
  
  “原谅我,白鹤。原谅找,舅舅。原谅我,原谅无礼的爸爸。”
  
  “爸爸在念什么嘛?”真真轻轻问雅雅。
  
  “我要放风筝,”佩佩说。“我要放风筝。”
  
  “爸爸,再做一只风筝,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他不知道,线的彼端究竟是什么?他望着没有风筝的天空。
  
  1969年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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