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鹤人(2)
时间:2013-05-13 作者:余光中 点击:次
太阳把金红的光收了回去。月秀花影爬满他一身。弄琴人已经住手。有鸟雀飞回高挺的亚历山大椰顶,似在交换航行的什么经验。啾啾啭啭,喊喊喳喳?黄昏流行的就是这种多舌的方言,鸟啊鸟啊他在心里说,明天在蓝色方场上准备欢迎我这只鹤吧。 终于走到了河堤上,他和女孩子们。三个小女该尤其兴奋。早餐桌上,她们已经为这性事争论起来。真真说,她要第一个起跑。雅雅说真真才7岁,拉不起这么大的风筝。一路上小佩佩也嚷个不停,要爸爸让她拿风筝。她坚持说,昨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一个人把风筝“放得比汽球还高”。 “你人还没有风筝高,怎么拿风筝?不要说放了,”他说。 “我会嘛!我会嘛!”4月底的风吹起佩佩的头发,像待飞的翅膀。半上午的太阳在她多雀斑的小鼻子上蒸出好些汗珠子。迎着太阳她直霎眼睛。星期天,河堤很少车辆。从那边违建的小木屋里,来了两个孩子,跟在风草后面,眼中充满羡慕的神色。男孩约有十二三岁,平头,拖一双木展。女孩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两条辫子翘在头上,他举着那只白鹤,走在最前面。绿喙赤冠、玄裳、缟衣,下面垂着两条细长的腿,除了张开的双翼稍短外,这只白鹤和他小时候的那只几乎完全一样。那就是说隔了二十多年,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雅雅,”他说。“你站在这里,举高一点。不行,不行,不能这样拿。对了,就像这样。再高一点。对了。我数到三,你就放手。” 他一面向前走,一面放线。走了十几步,他停下来,回头看着雅雅。雅雅正尽力高举白鹤。鹤首昂然,车轮大的翅膀在河风中跃跃欲起,佩佩就站在雅雅身边。一瞬间,他幻觉自己就是舅舅,而站在风中稚髫飘飘的那个热切的孩子,就是20多年前的自己。握着线,就像握住一端的少年时代。在心中他默祷说:“这只鹤献给你,舅舅,希望你在那一端能看见。” 然后他大声说,“一——二-三!”便向前奔跑起来,立刻他听见雅雅和真真在背后大声喊他,同时手中的线也松下来。他回过头去。白鹤正七歪八斜地倒栽落地。他跑回去。真真气急败坏地迎上来,手里曳着一只鹤腿。 “一只腿掉了!一只腿掉了!” “怎么搞的?”他说。 “佩佩踩在鸟的脚上!”雅雅惶恐他说。“我叫她走开,她不走!” “姐姐打我!姐姐打我!”佩佩闪着泪光。 “叫你举高点嘛,你不听!”他对雅雅说。 “人家手都举酸了。佩佩一直挤过来。” “这好了。成了个独脚鹤。看怎么飞得起来!”他不悦他说。 “我回家去拿胶纸好了,”真真说。 “那么远!路上又有车。你一个人不能——” “找们有浆糊,”看热闹的男孩说。 “不行,浆糊一下子干不了。雅雅,你的发夹给爸爸。”他把断腿夹在鹤腹上。他举起风筝。大白鹤在风中神气地昂首,像迫不及待要乘风而去。三个女孩拍起手来。佩佩泪汪汪地笑起来,违建户的两个孩子也张口傻笑。“这次该你跑,雅雅,”他说。“听我数到三就跑。慢慢跑,不要太快。”雅雅兴奋得脸都红了。她牵着线向前走。其他的孩子跟上去。 “好了好了。大家站远些!雅雅小心啊!一-二-三!”他立刻放开手。雅雅果然跑了起来。没有十几步,白鹤已经飘飘飞起。他立刻追上去。忽然窜出一条黄狗,紧贴在雅雅背后追赶,一面兴奋地吠着。雅雅吓得大叫爸爸。正惊乱间,雅雅绊到了什么,一跤跌了下去。 他厉声斥骂那黄狗,一面赶上去,扶起雅雅。 “不要怕,不要怕,爸爸在这里,我看看呢。膝盖头擦破一点皮。不要紧,回去擦一点红药水就好了。” 几个小孩合力把黄狗赶走,这时,都围拢来看狼狈的雅雅。佩佩还在骂那只“臭狗”。 “你这个烂臭狗!我教我们的大鸟来把你吃掉!”真真说。“傻丫头,叫什么东西!这次还是爸爸来跑吧。”说着他捡起地上的风筝,和滚在一旁的线球。左边的鹤翅拴在一丝野草上,勾破了一个小洞。幸好出事的那只腿还好好地别在鹤身上。 “姐姐跌痛了,我来拿风筝,”真真说。 “好吧。举高点,对了,就这样。佩佩让开!大家都走开些!我要跑了!” 他跑了一段路,回头看时,那白鹤平稳地飞了起来,两只黑脚荡在半空。孩子们拍手大叫。他再向前跑了二三十步,一面放出麻索。风力加强。那白鹤很潇洒地向上飞升,愈来愈高,愈远,也愈小。孩子们高兴得跳起来。 “爸爸,让我拿拿看!”佩佩叫。 “不行!该我拿!”真真说。 “你们不会拿的,”他把线球举得高高的。“手一松,风筝不晓得要飞到哪里去了。” 忽然孩子们惊呼起来。那白鹤身子一歪,一条细长而黑的东西悠悠忽忽地掉了下来。 “腿又掉了!腿又掉了!”大家叫。接着那风筝失神落魄地向下堕落。他拉着线向后急跑,竭力想救起它。似乎,那白鹤也在作垂死的挣扎,向四月的风。 “挂在电线上了!糟了!糟了!”大家嚷成一团,一面跟着他向水田的那边冲去,野外激荡着人声,拘声。几个小孩子挤在狭窄的田埂上,情急地嘶喊着,绝望地指划着倒悬的风筝。 “用劲一拉就下来了,爸爸!” “不行不行!你不看它缠在两股电线中间去了?一拉会破的。” “会掉到水里去的,”雅雅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