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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4)


病痛里解救出来的信赖。可我辜负了她的信赖,我不但没有把她从病痛里解救出来,
她还就此去了。

  感觉越来越麻木, 感情越来越淡漠……想起一九九0年七月,我们从美国回来
的时候,妈并没有显出过度的悲伤。不像过去,好像再也见不到唐棣似的哭得十分
凄惨。我和唐棣当时以为,这可能是因为她很快会再来美国的缘故。这也许是一个
原因,更可能是妈的垂体瘤,那时已经发展到相当严重的地步了。
  就连我和先生在她病房里争执不休的时候,妈也只是扶着墙默默地躲出病房,
站在病房的走廊里等候争执的结束。
  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

  可我还是没有想到她病了。
  记忆中妈很少生病,或许生了病也不告诉我,而是自己到医院看看了事,常常
是独自面对一切。
 
 

第二章
 
  比如说一九六六年妈第二次割小肠疝气。
  第一次手术是哪一年做的,我都说不清楚了,反正是在河南。那时候她还在郑
州第八铁路小学教书,五十岁多一点的样子。难道我没在郑州吗?反正我没能陪她
到医院去做这个手术。
  这一次手术等于白做,很快就复发了。也难怪,差不多三十年前,一个外省医
院,敢割盲肠也就不错了,何况这个手术比割盲肠还复杂一点。
  一九六六年她第二次割小肠疝气的时候,是五十五岁的年龄,按说我们都在北
京了,我本应该到医院去照顾她,可是我没有。那时,我正在将功补过地活学活用
毛主席著作,争当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正是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时
候,自然就把妈扔在了一旁。以我当时的错误,竟然还当上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
极分子,可以想见我卖命到了什么程度。
  也许还因为那时的护士比现在负责,医院也不兴陪住。
  我只带着三岁的女儿,有数地几次到医院去看望妈。不但没有给妈送过什么可
口的饭菜、水果,甜点,反倒在医院里吃她给我们订的病号饭。我们趴在病房的椅
子上,呼哧、呼哧,吃得很香。我一直记得那顿病号饭,鸡蛋、木耳、黄花、肉片,
雪白的富强粉打卤面。那时候,连这样一般的饭,我们都觉得好吃得不得了。
  而一九八七年我又到欧洲去了,一去就是五个月。回国当天,我就发现妈的脸
色黄如表纸,隔壁邻居是位大夫,她悄悄告诉我她的怀疑,根据母亲的脸色,她分
析可能得了胰腺癌。
  马上带妈去看医生。
  那时我们和西苑大旅社只有一墙之隔,可是怎么也叫不到出租汽车。他们不是
说刚刚下了晚班,就是刚刚上班工作还没有派定。想不到偌大的北京,就是找不到
一辆可以把妈拉到医院去的汽车。我又不会蹬三轮,就是会蹬,又上哪儿去找一辆
三轮板车?人一到急眼的时候,就急出了机灵,我拦住一辆出租车,开口就对他说:
“我付给你外汇。”这才叫到了车。为了感谢这位终于把母亲拉到医院的司机,我
没有让他找回那张超过几倍车费的外汇。
  北大医院著名的B超专家陈敏华大夫亲自给母亲做的B超,排除了胰腺癌的可能,
但她准确无误地告诉我,母亲患了黄胆性肝炎。
  我赶紧把母亲送进她的合同医院,这一年她七十六岁,我五十岁。到了五十岁
我才懂得如何多爱一点自己的妈。我正准备在她生病期间,陪她一起住进医院,以
便好好照顾她的时候,又因为她生的是传染病,医院不让陪床。只好丢下母亲一人
住在传染病房,但我每天都去看她,送些有营养的汤水、菜肴。在我有了稿费收入
以后,这已经算不了什么,倒是每天要医院为她换洗内裤才是我对她的挚爱。别的
衣服都可让阿姨代劳,但妈的内裤得由我亲自动手,因为粪便、体液是传染黄胆性
肝炎的一个重要途径,当然不能推给阿姨。我想都没想过给母亲换洗内裤可能会传
染上黄胆性肝炎,我只想要母亲感受身上清清爽爽、舒舒服服。她不让人这么做,
可她管不了我。做完这些,我们就静静地谈一会儿话。我从她那再无所求的脸上看
到,何为心满意足。而这点满足,也只在她生病的时候才能得到。我甚至想,妈为
此可能还希望自己生病。
  就在一九九一年最后这场病中,她还是心满意足地说:“你看,我每次生病你
都恰好赶了回来。”好像我总在她需要我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她就没想一想,
如果我常常守着她,而不是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偏偏不是为了她)跑来跑去常
常离开她;或是不自找那许多烦恼,心气闲定地围绕着妈,就会及早发现她身体的
不适,不等她的病发展到这种地步,就及时治疗了。
  我作为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实在被她依靠得太少了。
  她的一张照片就在我的电脑旁边放着,我侧过头去,凝视着她。
  她对我仰着头,信赖、期待、有赖我呵护地望着我,也就是这样地把她的后半
辈子交给了我。我在接受了妈的后半辈子以后,又是怎样对待为我把全身的劲都使
光了的妈呢?
  母亲碰上我这么一个不尽责任、不懂得照顾她的女儿,实在是她所有不幸中的
又一个不幸。

  只在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我往她脸上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突然发现她的脸走了
形。
  她那总是慈祥的、不长不方、挑不出任何遗憾的脸,突然让我感到窄长、歪斜,
而又并非是真实的度量变化;两眼发直、发死;脸上的肌肉僵硬地绷着,放出一种
不正常的光亮。
  我心里一惊。
  一九七六年,在报纸上看到老人家接见马尔他首脑的照片,我就有过这样的直
觉,结果没过四个月老人家就离开了人世。
  我这才想,妈的昏睡、声音嘶哑、重听、干渴、多饮多尿、大便干结小便失禁、
没有食欲,感情淡漠、反应迟钝、语无论次、视力几乎到零、迅速得让人感到毫无
思想准备的衰老……可能都是病态。
  到底是什么病?
  其它的病不会有, 凡是B超能检查的地方都检查过了,要是有病,就可能是脑



作品集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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