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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3)


  不知道为什么家庭负担那么重,常常觉得钱紧。家里难得吃一次山珍海味,又
少着绫罗绸缎,更没有红木家具、纯毛地毯。一应家什尽量寻找“出口转内销”,
力求别致而又花钱少。母亲更没有给我什么负担,不但没有给过我什么负担,直到
她去世的那一天,还在倾其全力地贴补我。她的每一分养老退休金都花在了我们的
身上。最后,她每月的养老退休金已有一百五六十元之多。
  十多年前,当她还没有这么多退休金,而我的月收入也只有五十六块钱的时候,
以她七十岁的高龄,夏天推个小车在酷暑的太阳底下卖冰棍,冬天到小卖部卖杂货,
赚点小钱以贴补我无力维持的家用。那时候卖冰棍不像现在这样赚钱,一个月干下
来,赚多赚少只能拿二十多块钱。叫做补齐差额。即卖冰棍或卖货的收入,加上退
休工资不得超过退休时的工资额,但对我们来说,这二十多块钱,就是一笔很大的
收入了。
  只是在我有了稿费收入以后,妈才不上街卖冰棍、卖杂货了。记得我将第一笔
稿费一百七十八块钱放在她手里,对她说“妈,咱们有钱了,您再别出去卖冰棍了”
的时候,她瘪着嘴无声地哭了……
  到现在,我的眼前还时常浮现出那些又大、又浓、又重、又急的泪滴。当时,
她坐在我们二里沟旧居朝北那间小屋的床上,那张床靠墙南北向地放着。她面朝西
地靠坐在顶着南墙的床头旁……
  但是好景不长,最后几年经济上虽然稳定了,可是她更操心了。

  早餐也很简单,一杯牛奶,一个鸡蛋而已。一杯牛奶能喝多长时间?这就是妈
盼了一夜的相聚。给母亲做饭也赶不上给先生做饭的规模,一般是对付着填饱肚子
即可。比起母亲,先生毕竟是外人,我该着意行事。这也是母亲的家教,自己家里
怎么苦,也不能难为外人。和曹操宁肯我负天下人,天下人也不能负我的理论正好
相反。而母亲到底是自己的亲娘,不论怎样,她都不会怪罪我、挑我的理,不但不
会怪罪、挑理,甚至千方百计地替我节省每一个铜板。
  有一段时间她老是尿道感染,我觉得十分奇怪。按理说,家里根本不存在诱发
她尿道感染的条件。后来发现,她小解后根本不用卫生纸,而是用一块小毛巾,我
问她:“您干嘛不用卫生纸,这多脏呀。细菌会在上面繁殖的,难怪您常常尿道感
染。”
  她说:“不脏,过几天我就把毛巾煮一煮,消消毒还能用。用纸多浪费呀。”
  那时候一卷卫生纸才两毛五分钱,我是说最便宜的那种粗卫生纸。我们家从没
用过类似金鱼牌那种细卫生纸。就是这两毛五分钱的粗卫生纸,妈也舍不得用,她
老是说:“你那钱赚得多不容易。”
  我把小毛巾给她扔了,“一天煮一次都不行,您还几天煮一次!以后再不能这
么干了。您这么节省难道我就能发财吗?”
  从那以后,她没再尿道感染。可是我又发现,她就是用卫生纸,也是很小的一
块。怎么跟她说,她也改不了。
  早饭以后,她就盼着午饭。因为在我准备午饭的时候,就把妈叫到紧连着厨房
的小厅里,为的是趁我做午饭不能写文章的时候,和妈多呆一会儿,多说几句话。
可是到了七月底,她就是想和我多呆一会儿、多说几句话,也没有那个心力了,只
是一味地昏睡。我知道,但凡有一点心力,她都不会舍弃和我相聚的,哪怕是几分
钟的机会。
  她又怕影响我的写作,总是克制着想要守着我呆一会儿的愿望。就连给陪伴她
度过许多寂寞时日的猫煮猫食,也要歉歉地、理亏似的打个招呼:“我给猫煮点食
儿,不影响你吧?”或是,“我给猫剁点食儿,就几分钟。”
  但是任谁,浪费起我的时间、精力、心血,都慷慨的很。这就是妈和任谁的根
本不同。
  她对我的已然算不了什么先进科学的电脑,始终怀着一丝敬畏,有那么两次,
就在七月或是八月, 她扶着我工作间的门框, 远远地站在我和电脑的后面,说:
“我都不敢往前靠,生怕弄坏了它。”
  我把她拉到电脑跟前,让她看我如何在电脑上操作,以及在这一通操作后电脑
上出现的文字。“干嘛不敢往前靠,又不是纸糊的,您瞧多方便、多清楚啊。”
  妈要不能往前靠,谁还能往前靠!只有她,才是最有权力拥有我和我的一切的
人。但我始终没有跟她说过这些,总觉得这是无须言表的。加上我一向羞于表示温
情,几乎没有对她说过什么温馨的话。现在,一想到那些话可能带给她的满足和快
乐,我就无穷追悔。
  我不知她是否真的看到了电脑上的字,但我却听见她说:“真好啊。”
  我说过,她这时的视力几乎等于零了。所以,与其说她果然看到了电脑的种种
妙处,不如说她对竟然能使用电脑写作的女儿的自豪,以及对我不论有意识、还是
无意识地通过各种努力,用各种方式给她争了一口气的感慨。
  她总算看到了我怎样在电脑上工作,要是那两次她没有偶然地站在我的身后、
没有偶然地看到我在电脑上如何工作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拉她来看看可
能会给她极大安慰的这件事。

  出现了重听的现象,还常常听错。
  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是唐棣必定和我们通话的时间。
  唐棣七月二十八号来电话的时候,妈几乎听不出什么了,只是象征性地抱着听
筒,全靠事后我给她转述。虽然听不出什么,那她也高兴,毕竟那是她最爱的人的
声音。

  接着就是小便失禁,多饮多尿。她自己也奇怪:“我怎么这么渴啊!”到现在
我好像都能看见她不时从沙发上爬起来,到窗台上去拿杯子喝水的情景。那是一只
早期生产的磁化杯,很重。杯身漆着枣红色的冰花漆。
  我说:“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就买很多西瓜给她吃,但是并不解决问题。
  我的耳边现在还常常响起她这述诸于我的声音,声音里饱含着我一定能把她从



作品集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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