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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2)


妈说。
  现在,不用念医学院我也懂了,一个人的眼睛如果查不出别的毛病,视力却越
来越差的话,就应该考虑是否是瘤子压迫视神经的缘故。可是却没有一个念医学院
的眼科医生想到这一点。说他们是庸医恐怕不够公正,只能说他们没有想到。如果
他们当中有一位能够研究一下,一个视力已经近乎零的白内障患者,他的翳子还蒙
不上整个眼睛,是否和脑子里发生占位性的病变、压迫视神经有关?如果那样,妈
早在她还可以承担手术的年龄就做手术的话,我现在还有妈。

  左肩更加歪斜了。
  左肩的歪斜,可能是从一九八九年开始的。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三号我去意大利
的时候还没有发现, 后来我从意大利转往美国,并在一九九0年二月把她接到美国
的时候,突然发现她的左肩歪斜了。不过远没有一九九一年夏天歪斜得这么厉害。
我说:“妈,您的肩膀怎么歪了?”
  她辩解说:“这是因为右手老拄拐杖的缘故,右肩老撑着,左肩就歪蹋下去了。”
妈几乎不拄拐杖,拐杖拿在她手里只在心理上起一种依赖保护的作用。何谈右肩老
是撑着,左肩就歪蹋下去,她只是不肯承认那是衰老的象征。在她辩解的深处,恐
怕隐藏着对衰老无力、无奈的忌讳,更主要的是她知道我不愿意她老。我老是一厢
情愿地觉得,妈还是拉扯着我在饥寒交迫、世态炎凉的日子里挣扎、苦斗的母亲,
有她在,我永远不会感到无处可去,无所依托,即便是现在,我看上去已经是足够
的强大、自立、独立的样子了。只有妈深知,不过是看上去而已。
  她也一厢情愿地想着她不能老,更不能走。她要是老了、去了,谁还能像她那
样呵护我、疼我、安慰我、倾听我……随时准备着把她的一腔热血都倒给我呢?
  随时,我的眼前都能现出她住进医院的前一天,还在坚持锻炼的样子:
  手杖依旧横空地握在右手,她常说:“我不拄,我就是拿着它壮壮胆。”不管
命运如何安排,她要以八十岁的老身奋力延缓着依赖它物、他人那个时刻的到来;
  发卡胡乱地卡在头发上。稀疏的白发,东一络、西一络地四下支楞着。妈是极
要体面的人,不管条件、情况怎样,她总是把我和她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
齐。可是,早晚有一天人人都会有的,那个力不从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双臂勉强地、尽快地摆动着,好像还在协调地配合着快速、利索、其实举迈已
经相当艰难的双腿:
  她晃动着双臂往前挣扎着,满脸都是对生命力怎么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的不明
不白,不甘不屈,以及在这毫无胜利指望的斗争中,心力耗尽后的思索。
  明显的食欲减退,吃什么都不香了。
  以前她的胃口总是很好,饭量比我还大。更让人不安的是我要是不给她夹菜,
她就光吃饭。给她夹了菜,她就光吃放在饭上面的菜。我要喂她,她又不肯,就只
好把她碗里的饭拌匀了让她吃。
  吃饭的时候,她眼睛茫然地瞪着前方,不知其味地、机械地往嘴里填着。端碗、
拿筷子的手也颤抖得厉害,已经不能准确地把饭菜送到嘴里去了。连端碗的样子都
变了。不是端,而是用左手的食指抠着碗边,把碗夹在食指、拇指和中指的中间,
我纠正她几次,可是没用,下次她还是那么拿碗。
  她的脑子里,好像什么都装不进去了。

  终日依在沙发上昏睡,任门户大开。
  到现在,妈那昏睡的样子还时常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特别是那一天,我走
进她的房间,见她睡得简直昏天黑地。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干这干那,她不曾感
到丝毫的干扰。她那毛发日渐稀疏的头(妈的头发本来就少,但是不秃),枕在沙
发的扶手上。那张沙发是我们经济上刚刚翻身的时候买的,式样老了一点,扶手比
较高,所以她的脖子窝着,下巴自然待在了颈窝上。嘴巴被柱在颈窝上的下巴挤得
瘪瘪地歪吊着,气也透不畅快地呼呼有声。全身差不多摊放在沙发上。好像那不是
一个有生命的躯体,而是没有生命的血肉。
  她不再关心锁没锁门,会不会丢东西;不再像过去那样,不管谁、哪怕是我进
门,也要如临大敌地问一声:“谁?!”
  就是跟我到了美国,住在我任教那个大学区最安全的教职员公寓里,对公寓里
其他人出入不锁门的现象,她也总是放心不下,多次让我提醒他们注意锁门。我只
是随口应承着,并没有认真去做。她见没有成效,就‘提醒”不止,弄急了我就会
说:“锁门干什么,谁能来偷咱们或是抢咱们呢?咱们有钱吗?没有;公寓里的家
具人家也不会要;咱们的衣服即便偷去也没法穿,尺寸不对;再说,咱们俩不论从
哪方面来说,都不对那些歹徒的胃口,您就放心吧。”
  她一生处在无所依靠,不但无人保护、还要保护我的情况下,对门窗的严紧自
然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情结。不过她在世的时候我并没有求其甚解,甚至觉得这种过
度的谨慎纯属多余。直到她过世以后,当我细细回顾她的一生的时候,才有些许的
感悟。

  就连她平时赖以解闷的电视也不再吸引她了,虽然电视如她醒时那样总在开着。
也不再暗暗地为我关心天气预报,因为我和小阿姨每日要在先生和母亲两处交替地
来回穿梭。
  既然我已为他人之妇,就得谋为妇之政。晚上过先生那边去给他做晚饭,以及
克尽我其它的为妇之道。一早再从先生那边过到母亲这边来,所谓的陪伴母亲、服
侍母亲、给母亲做一顿中饭,外带在电脑上打字挣钱养家。所以妈老是希望天气晴
好,免得我这样蹿来蹿去地被风吹着、被雨淋着、被太阳晒着……提醒我及时地加
减衣服。妈去世后,再也没人为我听天气预报,让我注意加减衣服,或是出门带伞
了。
  所谓的陪伴母亲也是徒有其名。满头大汗地进得门来,问一声安,和她同吃一
个早餐之后,就得一头扎进电脑。不扎进电脑怎么办?写作既是我之所爱,也是养
家糊口的手段。



作品集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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