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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一九九一年七月底,妈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衰老了,身体也分崩离析地
 说垮就垮了。好像昨天还好好地,今天就不行了,连个渐进的过程也没有。
 而妈可能早有预感。
 她去世后唐棣学生时代的好友石晓梅对我说,六月份她来看妈的时候,就觉得
 妈明显的衰老了。妈去拿笔记本,想要记下晓梅的电话。可是刚拿出笔记本就茫然
 问道:“我拿笔记本干嘛?”
 晓梅说:“您不是要记我的电话吗?”
 就是这次,妈非常伤感地对晓梅说:“我再也看不见唐棣了。”
 晓梅说,以前妈也常说这样的话,但她从未介意,因为上了年纪的人常做如是
 之说。可是这次,妈再这样说的时候,晓梅觉得她是真的再也看不见唐棣了。
 一九八七年她得黄胆性肝炎以后,我每半年带她做一次B超,检查她的肝、脾、
 肠、**等等,医生每次都说她什么病也没有,一定能活到一百岁。
 我虽然不敢奢望母亲活到一百岁,我想她活到九十、九十五岁是不成问题的。
 我这样盲目的乐观,还可能是因为妈太自强、太不需要我的关照,什么事都自
 己做。就在一九八七年秋天因为黄胆性肝炎住进医院的前几天,还自己步行到魏公
 村口腔医院看牙呢;
 就在她去世前的五六个月,还给我熬中药呢。
 就连胡荣都看出,一九八四年唐棣走后,妈老了一大截。一九八七年得了黄胆
 性肝炎后,又明显地老了一截。而我却总是看不到妈的衰老,我对她的关切,是不
 是连外人都不如?
 医生的良好祝愿正中下怀地鼓舞了我、欢愉了我,从而也麻痹了我。它深深地
 印在我的脑子里,从而忽略了妈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以至我大意失荆州。这可能
 也是造成她在不该过世的时候却过世了的原因之一。
 而且我那时不知为什么愚蠢地认为, 那个半年一次的B超检查,就是妈整个健
 康状况的鉴定,既然做B超的医生说她什么病也没有,她就真是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我现在悔之晚矣地悟到, 其实B超了解的只是腹腔方面的情况,至于心、肺、脑方
 面的情况还是一无所知。以我的智力来说,这本是略动脑筋就能想到的事,然而我
 却没有想到。
 我算是大不孝了。
 妈年事渐高以后,我并没有经常守在她的身旁,而是把她丢给小阿姨,或游走
 列国他乡;或应酬交际;或忙于写作;或去陪伴我的先生……以为有小阿姨在她身
 边,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尽管现在我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把妈的一点骨灰带上,可这还有什么用呢?在
 她老迈力衰,最需要我左右一旁的时候,我却把她远远地丢下了。
 一九九一年七月初我到哈尔滨大庆采油七厂采访,她比我哪一次外出都更想念
 我。听小阿姨说,她不断地说:“张洁快回来了,张洁快回来了。”好像在为无人
 照顾的自己鼓劲。
 可是我在哈尔滨给她打长途电话, 问她各方面情况如何的时候, 她老是说,
 “没事,挺好的。”
 有一次她便结得特别厉害,急切地念叨着:“张洁要是在就好了,张洁要是在
 就好了。”而我却远在哈尔滨的大庆采油七厂。
 多少年来都以为妈的便结是老年人的通病,后来才知道,那是由于她的脑垂体
 瘤已经发展到不能正常分泌身体各系统所需要的内分泌,从而影响了身体各系统的
 功能所致。
 她从不要求我的关照,从不抱怨我在她八十岁的高龄,总是大撒手地把她丢给
 小阿姨。
 她终于禁不住对小阿姨这样念叨我,一定是因为身体异常不适,有一种到了紧
 要关头的直觉。
 我在哈尔滨呆了不过十几天。一到家就发现,短短几天里她就颤颤巍巍地驼了
 腰。走起路来磕磕绊绊,举步维艰,两只脚掌嚓、嚓、嚓地磨蹭着地面。
 裤带也常常忘了系,吊吊地拖垂在衬衣下摆的外面。
 妈再不是那个不管什么时候都利利索索的妈了。
 可我还是想不到,或不愿意那么想,妈是不行了。我还以为,或我宁肯以为她
 不过是在懈怠自己。
 我说:“妈,您怎么这样走路,好好走。”或者我内心深处已模模糊糊地感到,
 妈也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不管我多么一厢情愿地认为妈能活到九十五。否则为什
 么一见妈那个样子走路我就心里发紧?心里越是发紧,才越是轻描淡写地对妈说:
 “妈,好好走。”
 她就抵赖、隐瞒、解释着,说她脚痛;或是鞋不合适;或是刚睡起来、刚坐起
 来,腿脚还没活动开……
 也许她心里早就明白,否则为什么老是找出各种理由来蒙混我,也蒙混她自己
 ——那可怕的结局不可避免地快要到来。
 那个时候她大概就知道,她其实已经不行了。可是她不肯对我说实话,她怕我
 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直是互相搀扶才能挣扎过来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组成的这个
 列队,即将剩下我一个人了。
 所以她的抵赖、隐瞒、解释里,总含着隐隐的歉疚。好像她不但不能再扶我一
 把,反倒把我一个人丢下,让我独自在这实在没有多少乐趣,甚至苦不堪言的人生
 里继续跋涉、挣扎,是对我的一种背弃。
 两只眼睛,也总是老泪凄凄的。
 多少年来我们一直听信眼科医生的话,妈的视力不好,是因为长了白内障的缘
 故。而白内障一定要在它的翳子蒙上整个眼睛后才能手术。我们不懂,不懂也没问
 个明白,为什么十几年过去,妈的视力差不多等于零了,翳子还没有蒙上她的眼睛?
 有两次胡容来看她,恰好我不在家。她应声开门之后竟看不清是胡容,问道:
 “你找谁呀?”
 胡容说:“姥姥,您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妈说:“哎呀,听声音才听出来是你。”
 到一九九一年更是出现了重影。妈常说,有时能看见两个我;有时半夜醒来,
 老看见屋子里有人,或有几个小孩在乱跑。“刚开始我还挺害怕,后来就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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