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发店里
时间:2013-02-27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早晨。还不到七点钟,玛卡尔·库兹米奇·勃列斯特金的理发店就已经开门了。店主人是个小伙子,年纪二十三岁上下,没有漱洗,肮里肮脏,然而装束却是入时的。他着手打扫。其实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可打扫的,他却干得出汗了。他在这儿用抹布擦一下,在那儿用手指头挖一下,在另一处又找到个臭虫,把它从墙上拂落下来。 理发店又小又窄,有点不干净。墙壁是用圆木垒成的,上面糊着壁纸,象是马车夫褪色的衬衫。墙上有两个窗子,窗玻璃不透亮,淌着泪水。两个窗子中间有一扇小房门,门板很薄,开关的时候吱嘎地响,显得那么虚弱。房门上方拴着小铃,被潮气侵蚀得颜色发绿,往往无缘无故,自己就颤抖起来,发出病态的玎玲玎玲声。一堵墙上挂着镜子,您照照那面镜子吧,它会用最无情的方式把您的相貌往四下里扯歪! 大家就是对着这面镜子理发和刮脸的。旁边有张小桌子,也象玛卡尔·库兹米奇本人那样没有刷洗,肮里肮脏。桌上放着各种东西,梳子啦,剪刀啦,剃刀啦,价钱便宜的扑粉啦,价钱便宜而且搀了很多水分的花露水啦,应有尽有。其实,整个理发店合起来,也不过值五枚三戈比铜币而已。 这时候,房门上方,病态的小铃发出尖叫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走进理发店里来,身上穿着熟皮的短皮袄,脚上登着毡靴。他头上和脖子上围着一条女人的披巾。 这个人是艾拉斯特·伊凡内奇·亚果多夫,玛卡尔·库兹米奇的教父。从前他在宗教法院里做过看守人,现在住在红池附近,干钳工的活。 “玛卡鲁希卡,你好,我的亲人!”他对专心打扫的玛卡尔·库兹米奇说。 他们接吻。亚果多夫拿掉头上的披巾,在胸前画个十字,坐下来。 “路好远啊!”他说,呼哧呼哧地喘气。“这是闹着玩的吗? 从红池一直要走到卡卢加门呢。” “您近来好吗?” “不好,孩子。我得过一场热玻” “您说什么?热病!” “热玻我躺了一个月,心想我要死了。我就受了临终涂油礼。现在头发倒又长出来了。大夫叫我理发。他说还会生出新头发,很硬的头发呢。我心里可就寻思了:我到玛卡尔那儿去一趟吧。与其去找别人,还不如找亲人的好。亲人又理得好,又不要钱。路略为远了点,这是实情,不过话说回 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当是出来遛个弯吧。” “遵命。请!” 玛卡尔·库兹米奇把脚跟并拢①,指一指椅子。亚果多夫就坐下,照着镜子,看来对镜子里那副面容倒很满意:镜子里现出一张歪脸,两片加尔梅克人②的嘴唇,一个扁扁的宽鼻子,两只眼睛移到脑门上去了。玛卡尔·库兹米奇拿过带黄色污斑的白床单来披在顾客的肩膀上,开始用剪子喀察喀嚓地剪头发。 “我给您剪得光光的,准保露出头皮来!”他说。 “那个自然。要把我剪得象个鞑靼人③才好,象炮弹壳才好。那样头发才会长得密实些。” “大妈近来可好?” “还可以,马马虎虎。前些日子她给少校太太接过生。他们给了她一个卢布。” “哦。一个卢布。您揪住您的耳朵!” “我揪住了。……可别剪着我的耳朵啊,当心。哎哟,好痛!你在拔我的头发了。” “这没关系。干我们这一行,免不了要出这种事。那么,安娜·艾拉斯托芙娜近来可好?” “我的女儿?挺好,欢蹦乱跳的。上个星期,星期三,我们把她许配给谢金了。为什么你没有来?” 剪子的喀嚓喀嚓声停下来。玛卡尔·库兹米奇放下胳膊,惊慌地问:“把谁许配人家了?” “安娜呀。” “这怎么可能?许配给谁了?” “许配给谢金了,也就是普罗科菲·彼得罗夫。他的姑妈在兹拉托乌斯千斯基小巷里给人做女管家。那是个挺好的女人。当然,我们都挺高兴,谢天谢地。过一个星期就要办喜事了。你要来啊,咱们喝上几盅乐一乐。” “可是怎么能这样呢,艾拉斯特·伊凡内奇?”玛卡尔·库兹米奇说,脸色苍白,神情惊讶,耸起肩膀。“这怎么可能呢?这……这说什么也不行!要知道安娜·艾拉斯托芙娜……要知道我……要知道我对她有了情分,我已经有了意。怎么能这样呢?” “就是这样嘛。我们没费多大的事就把她许配人家了。男的是个挺好的人。” 玛卡尔·库兹米奇的脸上冒出冷汗来了。他把剪子放在桌子上,举起拳头揉鼻子。 “我已经有了意,……”他说。“这不行,艾拉斯特·伊凡内奇!……我……我爱上她,而且求过婚了。……连大妈都答应了。我素来敬重你们,简直就把您当成我的亲爹,……给您理发素来没要过钱。您一向沾我的光不少,当初我爸爸去世,您拿走过一张长沙发和十卢布,后来没还给我。您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记得的。不过,你怎么配做新郎呢,玛卡尔?难道你也能做新郎?又没有钱,又没有地位,你这个手艺又没有什么出息。……”“那么谢金有钱?” “谢金在劳动组合里入了股。他放出去一千五的债,都有抵押品。就是嘛,孩子。……你说这些话也罢,不说这些话也罢,反正那件事已经生米做成熟饭。要挽回也不成了,玛卡鲁希卡。你就给你自己另找个新娘吧。……天无绝人之路。 好,你理发吧!干吗这样闲站着呢?” 玛卡尔·库兹米奇沉默不语,站在那儿呆呆地不动,随后从口袋里取出一块小手绢,哭起来。 “哎,何必呢!”艾拉斯特·伊凡内奇安慰他说。“别哭了! 这个人啊,哭天抹泪的,倒象个娘们家!你先理完我的发,然后再哭也不迟。你把剪子拿起来!” 玛卡尔·库兹米奇拿起剪子来,茫然看了它一分钟,随后却失手把它掉在桌子上。他的手不住发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