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4)
时间:2013-01-17 作者:迟子建 点击:次
“阿尔泰。”他说,“我老婆是个哑巴,从没叫过我的名字。她年轻的时候,喜欢用石子叫我。要是石子朝我飞来了,那就是她吆喝我呢。这几年她病倒了,就摇马铃叫我。” 阿尔泰告诉我,他有两个孩子,大的叫朵云,出嫁了;小的叫朵卧,是个男孩,二十岁,跟他放牧。他问我:“你有孩子吗?” “还没有。”我说。 “得要孩子呀!”阿尔泰说,“一个家要是没有孩子,就像草原上没有牛羊,空落啊。”他放下酒杯,说是要看看他的马,起身出去了。 牛屎饼因为掺杂了煤渣,很经烧,半个小时了,还没有烧透,所以它们的脸看上去半青半红的。火塘边的食物,全都被镀上一层微红的光,白蘑成了黄蘑,杯中的白酒也被映成琥珀色的了。我想月亮大约快出来了,便起身出了毡房。果然,东方已经冒出了一点红。那对青年男女,相拥着站在他们的毡房外面,等待月亮升起。秋天的草原之夜带着股寒露的气息,我穿着绒衣,还是觉得身上阵阵发凉。想到酒能暖身,便回毡房取酒,等我捧杯出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冒出了一道弯曲的金边,活泼得像是一条游动的金鱼。这条金鱼越游越自在,顷刻间,它变肥了,成了一条大鱼,月亮探出头来了。我朝地上淋了几滴酒,算是祭月了,然后才把酒送入口中。想必这酒被月光勾兑过了,一股说不出的芬芳在肺腑间荡漾。而我祭给月亮的酒呢,大约它也欣享了,那半轮月亮一副微醺的模样,脸颊边抹抹嫣红。月亮一旦露了头,就像新嫁娘上了花轿,虽然也羞怯着,但却是喜洋洋地出了闺门了。很快,半个月亮变成了大半个,草原上光影浮动,那股阴郁之气全然不见了。月亮升腾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眼见着它越来越高、越来越圆,终于,它撑不住自己的丰腴了,“腾——”地一声,与大地分离,走上了天路之旅。新生命的降临总是伴随着哭泣,月亮也一样,它脱胎换骨的那一刻,脸颊湿漉漉的。草原被这盏举世无双的神灯点亮了。我觉得它的气息都变了,有股微甜的味道,看来月光把它身上的寒露驱散了。我觉得身上温暖了,特别想像马儿一样在草原上撒个欢儿,但我又怕踏碎了这大好的月色。正感慨着,背后传来马蹄声,阿尔泰策马过来,吆喝我:“兄弟,带你去草原上遛遛吧!”未等我答应,他已经下马了,身手是那么的敏捷。我连忙把杯中酒干了,将酒杯送回毡房,由他扶着上马。这马实在剽悍,我的腿跨在它肚腹上,就像一双荡在水面的桨,下面的水是深不可测的。阿尔泰随之跃到马上,在我身后牵住缰绳。他对我说:“你不用害怕,天驹从不欺生,不会把你颠下来的。它快起来像旋风,慢起来就是一辆老爷车。”我们走向草原了。 站在地上,觉得月亮就是一枚仙女们缝制时光用的金顶针,遥不可及;上了马呢,却觉得它近在咫尺,恍如摆在桌前的一面镜子。天驹一入草原,就朝东方走去,好像想帮着我们,把那银盘似的月亮摘回来,盛手抓羊肉。天驹大概怕自己的蹄子惊着了草的魂儿,微垂着头,走得小心翼翼的。开始时我有些紧张,连头都不敢歪一下,漫步了十几分钟后,我胆子大了,可以放松地看月亮了。月亮已经把初升的羞红褪去了,它通体金黄,像是被蜜腌了千年万年。阿尔泰对我说,他哥哥曾经说过,月亮里也举行庙会,每月的阴历十五,月圆的日子,庙会就来了,这一天月亮里是最热闹的。阿尔泰轻声对我说:“不信你仔细瞧瞧?”果然,月亮里影影绰绰的,仿佛有树,有河,有桥,有人,有房屋,有车马,有杯盘碗盏,有琴,有风中猎猎舞动的幌子,甚至有笑语和吆喝声,那里真的好像在举行庙会啊。我不由得对阿尔泰的哥哥产生了好奇,问:“他是做什么的?”“喇嘛。”阿尔泰叹息了一声,说:“他走了好多年了,兴许他现在正在月亮里赶着庙会呢。” 我听他的语气有些伤感,就让他催马快走,我想飞驰的速度会像闪电一样,击落他心底的阴云的。阿尔泰勒紧了缰绳,“嘿——”了一声,天驹昂起头,“咴——”地回应了一声,向着前方奔跑起来。先前的草原在我眼里是静谧、安详的,现在它却突然变成一片涨潮的海了,我眼前的月光化作了涌动的波浪,层层地向我涌来,拍打着我,那么的湿润,那么的温柔,我落泪了。什么叫“喜极而泣”?我懂了。阿尔泰大约听见我的哭声了,他松了缰绳,天驹慢了下来。它真是匹好马啊,这通奔跑,并没让它气促,我只是觉得夹着它肚腹的双腿热燎燎的,好像它也刚喝了一顿烈酒。天驹停下来,月光却没有停下来,它们仍然在草原上流转着。阿尔泰跳下来,像对待一个孩童似的,将我抱下马。天驹将头偏向我,大约想看看,刚才是谁在它身上洒泪?我这才看清,它的眉心处有道白,像是一弯水,明亮活泼。我伸手抚摩了它一下,它动着四蹄,感恩似的叫了两声。阿尔泰让我先回毡房,他要将马牵回马厩。牛屎饼烧成了一汪红,我把盛着手抓羊肉的托盘放到火上。很快,羊肉就吱吱叫了,蹿出香气。待阿尔泰返回,我已将酒菜都热了一遍。 我们继续吃喝。经过月光的沐浴,我的脾胃温和了,对辛辣的调料不那么依赖了,我也能仅仅蘸一点点盐、就品尝出手抓羊肉的鲜美了。我们干了一杯酒,为月亮,为草原,为天驹,为毡房的这个夜晚。我感动地对阿尔泰说:“这是我过得最美的中秋节了。” 阿尔泰说:“要是在我们家过,你会觉得更好。辉河的湿地太美了!那儿的草好,水好。到了春天,蓑羽鹤、白天鹅、灰背鸥都飞回来了,鸟儿在水草中扑棱着,你的心啊,跟喝了酒似的,醉了!” “那你过节怎么不和家人在一起?你骑马去绰尔有急事?”我问。 他叹息了一声,说:“我跟人约好了,这是去卖马啊。” 阿尔泰的故事,就从马开始讲起了。 我们家原来在乌拉盖,我和哥哥都出生在那里。我父母是牧马人,他们很相爱。我哥哥十三岁、我八岁的那年初冬,母亲赶着马群过乌拉盖河,河水结了冰,但没有冻实,母亲走到河心时,冰裂了,她掉进冰窟窿,淹死了。从那以后,父亲就变了个人似的,他酗酒,脾气暴躁,喝多了不是鞭打马,就是打我们兄弟。媒人给他介绍女人,他连看也不看,只是说“我就喜欢掉进冰窟窿里的那个啊”,说完就哭,所以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进我们家。我和哥哥破衣烂衫的,跟叫花子一样。那时我们最怕的就是过年,父亲会抱着酒壶,带着母亲活着时爱吃的东西,跑到她的坟上,跟她一起守岁。我和哥哥就得去坟地把他找回来。有一年春节,我们把他找回来后,半夜他又出去了。等我们一觉醒来,发现他不在,去坟地找,他已冻僵了。他落下残疾,冻掉了两只脚,从此后只能待在毡房里了。他的精神变得不正常了,不是哈哈大笑,就是呜呜痛哭。有时一顿能吃掉一个羊头,有时三天也不喝一口水。父亲成了这样了,家就得靠哥哥了。有一年春天,牧区的马得了传染病,眼看着马一匹匹倒下,哥哥哭着拉着我的手说:“阿尔泰,母亲说死就死了,父亲说疯就疯了,马说瘟就瘟了,人世间的苦太多了,我不想受这样的苦啊!”他的话使我疑心他要自杀,我吓哭了。我不知道,那时他已作了出家的打算了。母亲去世五年后,父亲死了。有一天深夜,父亲从毡房爬出来,用一条绳子,一端系在自己的脖子上,一端拴在马身上。他用鞭子狠狠地抽马,马拖着他跑起来,把他活活勒死了!虽然马是无辜的,但从那以后,我见着马,说不出的憎恨啊!阿尔泰说到这里,有点哽咽,他出了毡房,取了两个牛屎饼,把它们添到火塘里,跟我对饮了几口,心境平复了,接着讲他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