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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园梦忆(10)

  我们右邻是罗努生、张舜琴夫妇,左邻是一本地商人,再过去是我的妹妹亚紫和妹夫时昭涵,再过去是同学孟宪民一家,前弄有时昭静和夏彦儒夫妇,丁西林独居一栋。所以巷里熟人不少。努生一家最不安宁,夫妻勃?NFEAC,时常动武,午夜爆发,张舜琴屡次哭哭啼啼跑到我家诉苦,家务事外人无从置喙,结果是季淑送她回去,我们当时不懂,既成夫妻何以会反目,何以会争吵,何以会仳离。季淑常天真的问我:“他们为什么要离婚?”

  有一天中秋前后徐志摩匆匆的跑来,对我附耳说:“胡大哥请吃花酒,要我邀你去捧捧场。你能不能去,先去和尊夫人商量一下,若不准你去就算了。”我问要不要去约努生,他说,“我可不敢,河东狮子吼,要天翻地覆,惹不起。”我上楼去告诉季淑,她笑嘻嘻的一口答应:“你去嘛,见识见识,喂,什么时候回来?”“当然是,吃完饭就回来。”胡先生平素应酬未能免俗,也偶尔叫条子侑酒,照例到了节期要去请一桌酒席。那位姑娘的名字是“抱月”,志摩说大概我们胡大哥喜欢那个月字是古月之月,否则想不出为什么相与了这位姑娘。我记得同席的还有唐腴庐和陆仲安,都是个中老手。入席之后照例每人要写条子召自己平素相好的姑娘来陪酒。我大窘,胡先生说“由主人代约一位吧。”约来了一位坐在我身后,什么模样,什么名字,一点也记不得了。饭后还有牌局,我就赶快告辞。季淑问我感想如何,我告诉她:买笑是痛苦的经验,因为侮辱女性,亦即是侮辱人性,亦即是侮辱自己。男女之事若没有真的情感在内,是丑恶的。这是我在上海三年惟一的一次经验,以后也没再有过。

  九

  由于杨金甫的邀请,我到青岛去教书。这是一九三零年夏天的事。我们乘船直赴青岛,先去参观环境,闻一多偕行。我们下榻于中国旅行社,雇了两辆马车环游市内一周,对于青岛的印象非常良好,季淑尤其爱这地方的清洁与气候的适宜,与上海相比不啻霄壤。我们随即乘火车返回北平度过一个暑假,我的岳母回到程家。

  〖JP2〗在青岛鱼山路四号我们租到一栋房子,楼上四间楼下四间。这地点距离汇泉海滩很近,约十几分钟就可以走到。季淑兴致很高。她穿上了泳装,和我偕孩子下水。孩子用小铲在沙滩上掘沙土,她和我就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玩到夕阳下山还舍不得回家。有时候我们坐车到栈桥,走上伸到海中的长长的栈道,到尽端的亭子里乘凉。海滨公园也是我们爱去的地方,因为可以在乱石的缝里寻到很多的小蟹和水母,同时这里还有一个水族馆。第一公园有老虎和其他的兽栏,到了春季樱花盛开可真是蔚为大观,季淑叹为奇景,一去辄留连不忍走。后来她说美国西雅图或美京华盛顿的樱花品种不同,虽然也颇可观,但究比青岛逊色。我有同感。

  我为学校图书馆购书赴沪一行,顺便给季淑买了一件黑绒镶红边的背心,可以穿在旗袍外面,她很喜欢,尤其是因为可以和她的一双黑漆皮镶红边的高跟鞋相配合。季淑在这时候较前丰腴,容颜焕发,洋溢着母性的光辉。我的朋友们很少在青岛有眷属,杨金甫、赵太侔、黄任初等都有家室,但都不知住在什么地方。闻一多一度带家眷到青岛,随即送还家乡。金甫屡次善意劝我,不要永远守在家里,暑期不妨一个人到外面海阔天空的跑跑,换换空气。我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和谐的家室,空气不需要换,如果需要的话,镇日价育儿持家的妻子比我更有需要。

  父亲慕青岛名胜,来看我们住了十二天。我们天天出去游玩。有一天季淑到大雅沟的菜市买来一条长二尺以上的鲥鱼,父亲大为击赏。肥城桃、莱阳梨、烟台的葡萄与苹果,都可以说是天下第一,我们放量大嚼,而德人开的弗劳塞饭店的牛排与生啤酒尤为令人满意。张道藩从贵州带来的茅台酒,也成了我们孝敬父亲的无上佳品。有一晚父亲和我关起门来私谈,他把我们家的历史从我祖父起原原本本的讲述给我听,都是我从前没有听到过的,他说:“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不必对任何人提起,但不妨告诉季淑知道。”最后他提出两点叮嘱,他说他垂垂老矣,迫切期望我们能有机会在北平做事,大家住在一起,再就是关于他将来的身后之事。我当天夜晚把这些话告诉了季淑,她说:“父亲开口要我们回去,我们还能有什么话说。”

  第二年,我们搬到鱼山路七号居住。是新造的楼房,四上四下,还有地下室,前院亦尚宽敞。房东王德溥先生,本地人,具有山东人特有的忠厚朴实的性格,房东房客之间相处甚得。我们要求他在院里栽几棵树,他唯唯否否,没想到第二天他就率领着他的儿子押送两大车的树秧来了。六棵樱花,四棵苹果,两棵西府海棠,把小院种得满满的。树秧很大,第二年即开始着花,樱花都是双瓣的,满院子的蜜蜂嗡嗡声。苹果第二年也结实不少,可惜等不到成熟就被邻居的恶童偷尽。西府海棠是季淑特别欣赏的,胭脂色的花苞,粉红的花瓣,衬上翠绿的嫩叶,真是娇艳?欲滴。?

  我们住定之后就设法接我的岳母来住,结果由季淑的一位表弟刘春霖护送到青岛。这样我们才安心。季淑身体素弱,第四度怀孕使她狼狈不堪,于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五日(阴历二月二日)生文蔷,由她的女高师同学王绪贞接生,得到特别小心照护,我们终身感激她。分娩之后不久,四个孩子同时感染猩红热,第二女不幸夭折。做母亲的尤为伤心。入葬的那一天,她尚不能出门,于冰霰霏霏之中,我看着把一具小棺埋在第一公墓。

  青岛四年之中我们的家庭是很快乐的。我的莎士比亚翻译在这时候开始,若不是季淑的决断与支持,我是不敢轻易接受这一份工作。她怕我过劳,一年只许我译两本,我们的如意算盘是一年两本,二十年即可完成,事实上用了我三十多年的工夫!我除了译莎氏之外,还抽空译了《织工马南传》、《西塞罗文录》,并且主编天津《益世报》的一个文艺周刊。季淑主持家务,辛苦而愉快,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我们的家座上客常满,常来的客如傅肖鸿、赵少侯、唐郁南都常在我们家便饭,学生们常来的有丁金相、张淑齐、蔡文显、朝朋等等。张罗茶饭招待客人都是季淑的事。我从北平订制了一个烤肉的铁炙子,在青岛恐怕是独一的设备,在山坡上拾捡松枝松塔,冬日烤肉待客皆大欢喜。我的母亲带着四弟治明也来过一次,治明特别欣赏季淑烹制的红烧牛尾。后来他生了一场匍行疹,病中得到季淑的悉心调护,痊愈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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