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多深(4)
时间:2012-11-15 作者:陈启文 点击:次
走出监护室,他甚至没有发现在监护室门口蹲着的乡村教师。他似乎对什么都视而不见。那个乡村教师缓慢地站起来,黑煞煞的,吴峤吃了一惊,但马上又镇静下来了。 吴大夫,我女儿——现在……乡村教师问。 他显然在吃力地控制自己,他还很少有这样犹犹豫豫的神情。他那样看着吴峤,吴峤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吴峤皱起眉头,他的意识又集中在一点上。手术?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蹿了一下。动手术的危险极大,生的希望非常渺茫,可再渺茫也还有一线希望,不做手术,那姑娘就只有等死了。吴峤又变得烦躁了,他真的尽力了吗?总在这时,他又看见了老教授的眼神。老教授此时其实不在医院里,可他的眼神无处不在。老教授无疑是世故的,多少有些自私,可他的自私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吴峤。这让吴峤反而感到了一点世俗的温情,也是人之常情吧。吴峤再次变得冷峻了。吴峤虽是个小个子,但却是那种最像医生的医生,吴峤的眼神,总让人想到冷冰冰的手术刀和无影灯,那其间的冷酷和残忍令人胆寒。 吴峤说,进去看看吧。这也算是主治大夫的一种特许。乡村教师进去了,手抖得很厉害。吴峤看着那扇打开了又再次关上了的门,突然想,告别?最后的告别? 凡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躲是躲不过的。吴峤在办公室里翻看那姑娘的病历时,更加坚信了这一点。乡村教师又走进来了,他的手不发抖了,他的眼神亮得让吴峤不敢正视。 吴大夫,我女儿还有救。他说。 把我的心给她吧!他,向他伸出一双手。 乡村教师的话让吴峤有些恐怖的感觉。吴峤把病历本慢慢合上了,他冷冷地看着乡村教师,厉声问,你想让我把你杀了?你以为我是个杀人犯?问过了,他却有点手忙脚乱,差一点把办公桌上的茶杯弄翻。乡村教师居然镇定地把茶杯扶住了,然后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有办法的,就走了。他保持着那不紧不慢的姿势,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而且面带微笑。他走后,吴峤才看见,刚才他站的那个地方,撒了一地的扣子碎片,是那种城里已经没有人钉的大黑扣子。这是吴峤刚才没有看见的,他竟用手指把衣服上的扣子一颗一颗地捻碎了,这该有多大的力气。吴峤再次感觉到了这个乡村教师的内心里的疯狂。这个人已经疯了,可你一点也看不出他疯了。但不知怎的,在那个潮湿闷热的夜晚,吴峤那种强烈而奇异的不安情绪,又与眼前发生的一切无关,与那个快要死了的姑娘无关,也与这个快要疯了的父亲无关。那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是为着另一件事。他简直大惑不解。窗外,蝉儿发疯一般,拼命地嘶叫。几个小时之后,大约是晚上十一点,他彻底明白了,也彻底清醒了。 小雨出事了。 后来,吴峤常常把若凡跟小雨比较。这样的比较又总让吴峤感到自己内心的残忍。 吴峤现在甚至都记不起小雨的模样了。他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一只晃动的手臂。她的手臂真白啊!那时吴峤总感到一股莫名的欲望在心里涌起。其实走近了才会发现,那手臂上有层淡淡的蓝色,那是天的蓝色。如果走得更近一点,你还能识别她眼里闪烁的星星。那是夜晚。吴峤和小雨是大学同学。他那会儿很老实。他从小到大就是个小老头儿,戴副大眼镜,手里永远捧着一本书,而且是那种最没趣味的书。应该说他书读得不错,所以很容易看不起人,觉得自己是最聪明的。只要看见他在校园里出现,就会看见一本比砖头还厚的大部头,除了读书没看见他再干过什么。但小雨很快侦察到了,这小子喜欢记账,早餐酸辣汤一份,一毛,中餐辣椒小炒肉一份,三毛,晚上坐中巴,五分。这些,小雨知道了,全班就知道了。小雨是个小喇叭,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为这个,吴峤恨死了小雨,五年医大本科念完,他没主动跟小雨讲过一句话。他也变得更加忧郁了。他是苦读出来的山里娃,山里有多苦,你没在那山里待过你是不知道的。他偷偷地把这些账记下来,是为了让自己时时警觉,你得死命读书,才对得起你吃下去的这些东西。在小雨这样的城里姑娘面前,他本来就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小雨把这事儿一抖落出来,他更感到屈辱。他不理小雨,小雨倒是常来招惹他。她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她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她仿佛全凭一种本能在生活,你觉得她自私吧,分明又有一种缺心眼儿的可爱。他趴在山坡上的树林里看书时,眼尖的小雨有时会看见。看见他,小雨的手臂就会在空中挥舞一阵,叫他,你看,你看。吴峤不理她,也不知道叫他看什么。小雨是个性感而天真的女孩子,随时随地会看见叫她感兴趣的东西。一朵白云,一只从天上飞过去的什么鸟,她都会叫你看,她看见的都是天上的东西。吴峤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他这个山里娃在山道上走惯了,如果两眼老是盯着天看,是很容易摔到崖坎底下去的。只有一次,小雨突然大喊,UFO!UFO!他才跑到小雨站着的那个山头上去了。小雨没有哄他,那天傍晚在梦城的上空的确出现了情况不明的飞行物。小雨可能是太兴奋了,一下子把他抱住了。但他感到她浑身都在发抖。她很害怕。她那么渴望看到从另一个世界飞来的东西,却又老是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它们神秘地劫走。每次想起这事他就有一种无言的难堪。在小雨的这次拥抱之前他好像一直都没有发育。他比小雨还低半拉脑袋,而且又瘦又黑,真的就像一只趴在树干上的壁虎。然而小雨那一次有力的拥抱,把他从沉睡中突然唤醒了,自那以后他分明感到一种兴奋,那兴奋劲儿是压抑的,潜滋暗长的,它发生在身体内部。小雨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自恋,她从不欣赏自己的身材,自己的美,但她无所不在地炫耀着。每次看见小雨,不管小雨离他多远,他都能嗅到她一阵阵散发出来的温热气息,带点血的腥甜。他深深地嗅着,感到有样东西越来越深地钻进了内心里。然而小雨的拥抱却只是一个孤立的事件。突然发生了,突然又结束了。小雨可能早就把那天拥抱他的事忘了,只记得天上飞过的不明飞行物。小雨的多血质,小雨浑身散发出来的青春活力,总让吴峤不由自主地想到小恺。他有时候真不敢相信这个儿子是自己生出来的,也不大像是若凡生的。他更像是小雨的儿子。 吴峤也不知道小雨最终为什么会选择自己,他总觉得有点像她父亲包办的意见。但小雨从来就不是那种听话的乖乖女,她念了五年医大,却没在医院里上一天班,反而跑到南方去发展了。她爹也没拦她,心想到外面去见见世面也好,南方那些大医院里有从国外引进的尖端医疗器械,外籍教授也比梦城多得多。可是天知道,小雨根本就没有进医院,她竟跟深圳的一些个疯疯癫癫的人搞了个UFO俱乐部,他们爬上国贸大厦的顶楼,架起高倍数的望远镜,以最原始的守株待兔的方式,等待不明飞行物奇迹般地出现。吴峤一直在念书。三年硕士念完,小雨突然回来了,她来吴峤的研究生宿舍里找吴峤时,披头散发,满脸通红,像个醉鬼,身上斜背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大包,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兜里,另一只手里还抓着一个酒瓶,晃荡着半瓶酒。那时吴峤也不知道她在深圳干什么,但她这种放荡不羁的样子吴峤还是一眼看出来了,她肯定不在医院里,甚至可以肯定没干什么正经事,她这样子可能就是她在深圳的行状。吴峤吃惊地盯着她看时,她把酒瓶往桌子上一蹾,喊,你这样看着我干吗?他妈的为什么梦城人都这样看着我?我脑子清醒着呢,我没醉!她又伸手去抓酒瓶,酒瓶滚了一阵,那小半瓶酒居然没有溅出来。小雨对着瓶嘴喝了一大口,舒服得啊了一声,又激动地看了吴峤一眼,咂着嘴,她被酒濡湿了的嘴唇更加红润性感了。她兴奋地喊,你知道吗?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外面的月光骤然大了起来,它从后窗透入,正好把小雨迎面照亮,把她照得很激动。这是一个易于激动的生命,她看什么还用那种激动的目光,就这点没变,似乎永远也没有变。而吴峤此时是背对着月光的,他在阴影里看着小雨炯炯放光的眼睛,觉得喉咙很干,也想喝一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