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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有多深(3)

    很难想象那个乡村教师的毅力。只有他一直没有放弃,他不但要带女儿到处求医,也从未放弃女儿的学业。若凡在乡下念完小学、初中又考上了城里最好的高中。若凡十九岁时,考上了大学,父亲让她报考医学院,但她在第一志愿里填上了师范大学。许多事情或许都是在潜意识中发生的,若凡当时其实也没有多想,一个父亲,一个乡村教师,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她的理想。她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哪怕只有一天。但是进大学不久,她的宿命很快应验了。她是自己走进这家医院里来的,一路走一路流鼻血。吴峤第一次看见她,就是在那个刚入秋不久的午后,她满身是血,还用衬衫紧紧地捂着鼻子,血仍从指缝里哩哩啦啦地流出来。可她异常平静,她问,我要死了,谁能救我?她平静的声音里产生了一种震慑的力量。吴峤穿着白大褂坐在那里,一身雪白,像个天神似的坐在那里,身体却不会动弹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病人。

    那位第一次给若凡看病的老大夫还在。老大夫姓郑,是梦城医大的教授,也是吴峤的博导。医大和附属医院其实是不分家的,最好的教授,也是这医院里最好的大夫。郑教授一看这情形,连必要的检查也没吩咐做,就推了吴峤一下,说,抢救!

    但若凡被护士扶进病房后,郑教授叹口气后又低声对吴峤说,你先别急着手术,要紧的是先把她的性命保住,叫她爹来。吴峤那时还一头雾水,他觉得这个病人挺怪,郑教授的神情也挺怪,这时郑教授给他递了个眼神。老头已带了他几年,师徒之间已有高度的默契。这个眼色让吴峤明白了,这姑娘就是郑教授常跟他讲起的那个病例,那个宿命的预言。老头是很爱护他这关门弟子的,何况还是自己未来的女婿。郑教授说,我马上就要退休了,这把刀就要交给你了,你要记住,一定要让每个人活着从手术台上下来,不管他能活多久,都不要让他死在手术台上。老头说话,很少说得这样明白过,多是点到即止的提醒。这话里肯定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吴峤听明白了,郑教授其实是泛指,并不针对那姑娘。老大夫话里隐含着的一层更深的意思,吴峤也听明白了。没有把握的手术那就不要做,这大概也是一个老大夫大半辈子摸索出来的经验。毫无疑问,老人在这方面积累了自己无法比拟的丰富经验。一个医学博士,把书念到了尽头,吴峤跟着这个老人,与其说是学医,不如说是学一些书本上没有的、与手术刀也没有关系的经验吧。吴峤也不是那种敢于冒险的人,在给若凡细致、彻底地检查过后,他放弃了手术计划。若凡脆弱的心脏,很难经受住那一刀。她的心脏天生畸形,心瓣上有个缺口,被一层薄膈裹着,像纸一样透明,脆薄,一旦血流洞穿了这张纸,那个宿命就应验了。吴峤从未感到生命会如此脆弱,生与死之间就隔着这样一张纸。郑教授的预言不是没有道理的,小时候还好,长得越大,就越危险。二十岁,一个女子最美丽的时候,最血气充盈的时候,而对若凡则是最危险的时候。青春,激情澎湃的热血,这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对她,反倒成了最残忍的杀手。幸亏她不是小雨那样的女孩子,否则,血流的激越奔跑,可能早已让她的心脏扩充得爆裂。她很安静,可血仍然超出了她心脏的承受力。吴峤知道,对于这样一个病人,流鼻血是非常危险的征兆,这说明血已经开始绕开心脏,开始从别的生命通道里流出来。若凡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或许是太清醒了,她才会那么平静吧。出院时,她还是那么平静地问,吴大夫,我还能活多久?

    吴峤就像他的导师那样,一言不发地出神。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渐行渐远的若凡,她的背影,她的步伐,她快慢有致的节奏,和所有的青春少女一样洋溢着生命的快乐。这时你一点也看不出若凡是个生命垂危、随时都会死掉的病人。她把一只手插在那个乡村教师的臂弯里,柔软的手臂给人一种缠绵的感觉。这缠绵里没有眼泪,父女俩一路有说有笑。吴峤第一次看见这个乡村教师时非常吃惊,他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落魄潦倒,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也是花白的,但只要看一眼,你就会发现他是个从外表到灵魂都很干净的老父亲,他没有因命运的折磨而变得伤痕累累、肮脏龌龊,当吴峤把不能给他女儿做手术的实情告诉他时,他憨厚地笑了笑,说,我知道。很快,他又抬起头来说,我女儿肯定能够活下去。吴峤再次抬起头来看他时,就看见了他眼里闪着泪光,那是最耀眼的一种闪光。吴峤突然有了瞬间的感动,他后来一次次地把若凡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莫名其妙地,眼里也会闪烁出类似的泪光。

    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天黑得比平时晚了一些。听起来,雨下得更大了,那已不是雨打在地上的声音,那已经是水落在水里的声音。屋檐上水流潺潺,有些溅落的雨点,弄湿了他的衣服。那条老街上已有些发白的水洼了,在夜色下晃动,反射出不同的景象。他本来还想在阳台上再坐一会儿,倦意渐渐上来了,人老了就很容易犯困,老想睡觉。吴峤慢慢地站起身,双臂向前伸开摸索着门,他这才发现屋子里很黑,他的视力不大好,近来还有些耳背。吴峤刚伸手摸到门框,恍惚听到一声惊叫,寂静之中他听到了车轮飞速压过积水的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真可以用惊鸿一瞥来比喻,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在风雨中拎起裙子的一角,一道闪电在她身上一掠而过。小雨!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闪电消失,连同刚才照亮的那个姑娘也消失了。吴峤扶着门框再次朝那条老街看着,刚才突然照亮的根本不是闪电,是一辆汽车,开着灯从一摊水洼上碾过去了。水花从碾过去的地方突然升起,此时已开始慢慢往回落了。但一个人影也没有。

    看来又是幻觉。吴峤近来时常出现幻觉,开始还只是浮在脑子的表层,渐渐就往内心深处走了,不光看见幻影,伴随出现的还有很真实的声音。有时明明是醒着的,却能听到小雨的尖叫声。吴峤的专业知识告诉他,当一个人的幻觉变得有声有色时,分不清哪是幻觉哪是现实了,这个人离疯狂就不远了。这个人就是他,吴峤。吴峤又想起了小雨走时突然问他的那句话,你相信命吗?吴峤当时差点就告诉了她,他看到命了,他看到她站在自己的床头,像幽灵,像审判员,又像是守护神似的注视着他,磷火一样地闪着光的眼睛。命是个女人,是个善变的女人,浑身魅力四射,又浑身妖媚之气。人们常说,五十而知天命,吴峤似乎早在三十岁以前就明白了,人都是有一个大限的,有一个谁也迈不过去的坎。当然,也许你会像那个乡村教师那样,清醒地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结局,却又做着最后的挣扎,但那其实并不是命,凡人能够清醒地感觉到的,预测到的,那肯定不是命。当那个灾难性的预言绕开既定的目标,降临到另一个女孩身上,它动摇了人们的固有认识,动摇了的不光是那位貌似坚强的乡村教师,连那位老大夫也在动摇后崩溃,他已无法向比他更强的力量挑战。命太神奇了,太变幻莫测了。吴峤已经记不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了,他只记得那天晚上特别热。医院里开了空调,可他还是感到浑身燥热,窒息,喘不过气来。这样的焦躁不安,在吴峤身上是很反常的。吴峤那时还没想到会发生别的事,他只以为自己内心极大的不安,与若凡的病情突然恶化有关。若凡是在她二十岁的生日即将来临时发病的,送进医院时就已昏迷了,两天两夜了,一直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不醒。她似乎睡得很香,连一只滑到被单外的手臂,似乎也在平静地呼吸。如果不是浑身插满了管子,如果不是心脏起搏器带动心电图的不规则颤动,你真的以为她睡了一会儿就会醒来。吴峤每次走进来都要盯着她苍白的脸看许久,直到自己的眼睛模糊了。他看见她的眼角渗出一道泪痕,滑过腮边。几颗泪珠儿,像干透了的冰珠儿,那寒气钻心彻骨。吴峤浑身打颤。他最担心的是这姑娘会突然满脸红润,那肯定就是她最后的美丽了,她将在最美丽的那一瞬间死掉。她可能过不了她二十岁的生日了,吴峤想。从重症监护室里走出来,他深深叹了口气。可惜了,这像花季一样的年华,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孩,生活中的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要走了。一切仿佛都被死亡前的沉静压抑得近乎无声,只有蝉持续不断的叫声隔窗传来。他心里一阵阵发颤,尽管已经知道了结局,却仍然害怕看到那一刻的残忍。但这些他都不会流露出来,仍旧一脸职业化的漠然。或许是这个多少有些特殊的职业,让他目睹了人世间太多的生离死别,太多的香消玉殒,他早已能够克制并掩饰那些揪心的东西。说到底若凡那时还只是他许多病人中的一个,他只是她的主治大夫,除了觉得可惜,他还无法感知两个生命之间有什么深刻的联系。而且,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



作品集陈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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