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子里的水牛(4)
时间:2012-11-13 作者:毕淑敏 点击:次
文化大革命,造成了许多灾难,却使我的爸爸和妈妈,像一双筷子一样,笔直地站立在一起。爸爸每次被揪斗时,都穿着最干净最整洁的衣服,为此,他总是遭到最惨烈的毒打。别人都是准备一套最脏最破涂满油彩的批斗服,像伪装网一样,披挂起来去受训,爸爸却不。他在妈妈的照料下,已习惯于清洁,当他站在污秽之中时,便觉得自己已不再完整。我更为惊异的是,无论怎样的血迹墨痕,以至于更腌臢的混浊,妈妈都能够把它们从布丝上清除下去。我不止一次追问过她诀窍,她说:“它们和布本来就是两种东西,水就把它们分开了。”我于是想起疙丁解牛,妈妈以水做刀,伸进布与污物的间隙,不傀是洗涤的大师。 后来,一切都好起来了,爸爸却患了重病。肝病肺病心脏病脑血管病,互相掺杂又互相矛盾,有的要吃糖不吃(又鸟)蛋有的要专吃(又鸟)蛋不吃糖。人们都很焦急,请医生,吃补药,做各种各样的检查。 妈妈认定了吃饭能治百病,每天不重样地做给爸爸吃。剩下的时间,便为爸爸洗刷。 爸爸的病,越来越像爷爷了。我为造物主如此的可重复性而惊异。妈妈也许要服侍爸爸一生。 没想到,妈妈突然倒下了。她正在给我洗衣物。家中有全自动的洗衣机。妈妈洗床单和被罩时用,她已经老了,洗不动了。但贴身的衬衣妈妈一定要手洗,说洗衣机是糊弄人的,洗不干净。 妈妈去得毫无征兆,毫无痛苦,而且是死在家中,充满了人情味。我想,这是命运给妈妈最后的一次馈赠,尽管对她一生苛刻。 妈妈离开时的镇定和安详,无疑加重了对父亲打击的突然性。他的病明显地加重了,任何劝解都无济干事。坐着的时候,便漫无目的地撒纸屑。 我看他的手指。病使肌体瘦弱,手指却仍旧短粗。虽然并不像棉裤腰,想必干纸工活是不相宜的。 于是又想到妈妈的手。柔软、欣长,颇有一种钢琴家的风度。只是我再也承受不到它们的抚摸,变成一捻洁白的尘灰,无怨无悔地躺在一个干燥的小匣子里。 终于有一天,父亲拿出一只素净的纸水牛。它天真而活泼,肚子大大的,像一只蝈蝈笼。然而一双眼睛极有神,奕奕生辉。我辨认出牛眼是父亲常吃的贵重的清心丸蜡壳做的。大约比之他的父亲当年制作的(又鸟)蛋牛眼,还要维妙维肖。 “把它放到你妈妈那儿去吧。”父亲疲倦地说。这只小水牛,耗去了他生命篝火之中残存的热量。 妈妈那儿——就是那个精致的小匣子吗?我估摸了一下大小,正好合适,想必都是策划好的。 “这是什么?”我尽量压抑自己的惊讶。 “这是水牛嘛!”爸爸说。 是的。这是水牛,但这不是回答。 “您怎么会扎这个?”小水牛的工艺相当精巧,我掩饰不住好奇。 “我是一个纸匠的儿子,还是一个纸匠的丈夫。”父亲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这笑容使一张垂垂老矣的脸闪现出生动的光彩。 “那就扎一座纸桥吧!”记忆像一叶刚刚采摘的春茶,被时间的沸水冲开了,沏出沁人心脾的苦涩。 “桥,是给男人扎的。男人过桥。”父亲的音调像古老的民俗一样悠长。 “那么女人呢?”妈妈一生用过的水,像海潮一般哗哗涌来,我孤独的心飘荡其上。 “女人用的水多,就要给她扎一头水牛。水牛把水喝干,便甩着尾巴,把女人驮过河去……” 我和父亲都不作声了。我们面前有一幅凄清的图画,我们的小水牛任重而道远。 “您信吗?”我打破沉默。这话题太苍凉了,让我们岔开吧。 “我不信。”父亲很肃穆地说,我看到无形的双杠和金星,在父亲的双肩闪烁。 “我也不信。”我竭力平静地说,还努力布出一个微笑。 “可你爷爷信。临终的时候,他在我手心写了一个牛字。大约是觉得你妈妈一生祸害的水太多了。”父亲沉吟着说。 “妈妈信吗?”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爸爸的眼帘垂下了,像一道历史的大幕合拢了。 只有纸水牛望着我们。我想,它的肚子应该糊得再大一些,那样才能盛很多很多的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