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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花(第六十一章)(3)



  乡亲的号已撰出,向文成就开始了他的编剧。他不再能够把剧本写成字,只把先前笨花村秧歌戏班的一班人招来,在没有房顶的大西屋摆开阵势,由他给众人说戏。抗战前笨花村就有个秧歌戏班,沿用的调门儿属隆尧秧歌。演出时只有锣鼓,没有乐器伴奏,演员的调门儿高低自定。唱腔也简单,只有上句下句,外加一些“哭腔”“跺板”和心急如焚的“叫板”。这形式叫“徒歌干唱,不入丝竹”。这戏班不大,演出的剧目却不少,能演折子小戏《马前泼水》《劝九红》《安庵送米》;也能演整出大戏《斩经堂》《窦娥冤》。战争中戏班散了,现在抗战胜利的消息一传来,一班人很快就集中起来。

  向文成为戏班说了一出自编的新戏名叫《光荣牌》,他不仅逐字逐句地给演员说,还指挥着乐队的锣鼓经。遇有演员在场面上走不对时,他还要扶着墙走到场上亲自给演员当场做示范。他该小生时就小生,该花旦时就花旦。

  光荣牌原本是抗战时抗属门前悬挂的标志,是一个尺把长的红漆木牌。环境残酷时抗属们就把光荣牌摘下收起;平和时又自动挂出。这光荣牌显示的是一家的光荣。日本投降了,抗属们理直气壮纷纷挂出了自家的光荣牌,向文成编剧就借用了它。《光荣牌》是一出喜庆的小闹剧,讲一个叫王满仓的八路军战士,胜利后请假还家探亲,却给家中的年轻妻子开了个小玩笑:本是正大光明回家报功的王满仓,故意谎称是“开小差”回家的。妻子听后非常气愤,就对他实施说理教育,劝他早日归队。后来父母和乡亲也跟王满仓大摆形势,劝他归队。最后,王满仓在妻子、父母和乡亲面前终于道出实言,众人皆大欢喜。戏班在向家大西屋经过几天几夜的排练,终于要登台演出了。

  庆祝大会这天,能回村的笨花人都回了村,有备也回了村。胜利后回家的有备,还是觉出家中的凄凉多于欢喜。他在辞别了许久的院子里转悠着,看见那些少人居住的房屋,长满青苔的甬路,跌落在院里的枯枝败叶,心中不禁升起一阵阵惆怅。向桂的大房、有备的聋奶奶病故后西院也没了人。后院里,群山也走了,牲口也没了。尤其当他看见父亲向文成扑着身子伸出双手欢迎他进院时,更觉酸楚难耐。如果不是庆祝会马上开始,也许他会痛哭一场的。但是他听见了庆祝会的锣鼓声,才暂时告别奶奶和娘,伴着父亲向文成一起赶往茂盛店。在茂盛店门口,喜庆的气氛立刻包围了他们父子。众人纷纷向他们打着招呼,糖担儿走过来对向文成说:“乡亲们再集合可再不用我敲锣了,你想拦都拦不住他们。”说话间西贝一家四口过来了,前头是大治、小治,他们用个笸箩抬着西贝二片;大粪牛走在后头。二片歪在笸箩里,看见谁都不说话,看见向文成也像没看见。失去了双腿的二片,大体就是这副模样了:他连跳也跳不动了,看见人也就没了言语,两只眼只盯着一个地方。二片被抬进会场,大粪牛在向文成跟前站住,他关心的是他的号。他问向文成:“邻家,有我的号没有?”

  向文成说:“你就等着吧。”

  大粪牛说:“可别拿你邻家取笑,这粪和牛都不好对应。”

  向文成说:“粪和牛都好对应。你的号在笨花准是首屈一指的。”

  茂盛凑过来问向文成:“我的号哪?”

  向文成说:“你的名本来就文雅,用哪个字都行,不必大动。”

  一个叫甘巴巴的老头走过来对向文成说:“我的名字脏乎乎的,可该体面体面了。”

  向文成说:“喝号喝的就是个体面,这也是咱一个村子的体面。”

  前街收鸡的老头也来了,他看见向文成,也想问自己的事,张了张嘴,不知为什么没有问,躲躲闪闪地消失在人群里。

  县长尹率真来了,区长甘子明来了,西贝时令来了,走动儿来了,奔儿楼来了,佟继臣也来了。嫁出去的闺女们也回来了,闺女里有素和安。所有能回笨花的人都回来了。头一天,同艾还让三灵给小妮儿捎信儿,让她回来。可小妮儿对三灵说:“我不能回去,我没为抗日做过什么事。”三灵又去叫甘运来,甘运来说:“我不回笨花了,开会那天我想一个人到向大人的粪厂坐一天。”同艾没有给向桂捎信儿,她知道,这场合是不会有向桂的。

  八年来,茂盛店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一个用门板和席棚搭起的戏台矗立在西墙根大椿树下,从前这里是花市,逢集时摆满地的是花包。大会按照预定程序开始了,甘子明上台先讲了目前形势,着重介绍了日本投降的经过。他强调说,日本投降并不是他愿意投降,是被我们打的!他身后坐着尹率真和县区领导,向文成也被邀请在台上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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