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第六十一章)(2)
时间:2023-07-16 作者:铁凝 点击:次
尹率真兴致勃勃地听了喝号的来龙去脉,说,似这等民风,着实应该大力推广。这里除包含了尊老的意识,还是村中的大文明所在。尹率真说他就单等这一天了。当问到谁是撰号人时,甘子明说向文成就是个撰号专家。 尹率真告别向文成和甘子明,只待出席笨花的庆祝会了。向文成就和甘子明着手为笨花的老人撰号。他们先把笨花的老人作了统计,以五十岁为限。原来抗战八年过后,笨花年逾五十的老人已经有大几十人了。笨花人遇事排户籍,习惯从后街开始,继而套儿坊,继而向家巷,最后是前街。后街第一家便是佟法年。为佟法年撰号,是向、甘二人的第一个难题。早年为官地打官司时,佟法年本是他二人的对手。现在要给佟法年撰号,从感情上讲,向文成、甘子明有点不情愿。不过二人又想到,自抗战以来,佟法年就一直是个卧床不起的病人,也没有与抗日政府作梗之举,儿子佟继臣又是后方医院医生。为佟法年撰号也当属分内之事吧,他们决定给佟法年取个中性的号。二人想了一阵,向文成说:“佟法年,号老顶吧。顶可以解释成‘顶牛’‘顶撞’,暗含了咱们和他的斗争历史。顶也可以解释成高大的意思,顶天立地么。”甘子明笑起来,笑着,在本子上写下佟法年,号老顶。写完对向文成说:“这他可没话说。如若再有第三种解释,佟法年住后街最东头,也是个顶头的意思。”向文成说:“听你这么一补充,这顶字就再合适不过了。” 佟法年的邻居叫佟晃悠,向文成想想说:“岁数不小了,该稳住了,号老稳吧。” 再往后数,有个叫佟大蔫儿的,向文成说:“号老振吧,五十多了,也该振奋一下了。” 再往前数是佟大狗、佟小狗哥儿俩,向文成分别为他们撰号为:佟老叫、佟老守。 佟姓过去之后当是甘姓,甘姓中有个叫甘小篮的,甘子明说:“号老编吧。”向文成说:“可以是可以,但‘编’和‘边’同音,容易记成老边,不如号老硏,篮子这东西非硏不可。” 甘小篮的邻居便是茂盛店的掌柜甘茂盛。向文成说:“茂盛的名字不必花更多心思,号老茂吧。” 甘姓再往后数是甘尾巴,向文成说:“号老摆吧。” 甘子明说:“下边该糖担儿了吧,他就挨着甘尾巴住。”向文成说:“他整天敲锣,号老鸣吧。” 以下是: 甘不够,号老丰; 甘傻子,号老聪; 甘难过,号老欢; …… 小疙瘩主叫紧巴,向文成说:“号老宽吧。” 西贝牛是个独姓,西贝家只有西贝牛过了岁数。向文成说:“西贝牛外号大粪牛,号老肥吧,攒粪肥田这是他终生的心愿。” 向姓在笨花也是个小姓氏,只有向家巷几户人家。几户中尚无人过岁数。 以下是前街。 前街的姓氏纷杂,老人也多,向、甘二人很是动了些脑筋。他们为乡亲撰号,从下午直编到掌灯时分。向文成叫秀芝点灯,秀芝把灯点着端来。向文成对秀芝说:“你没有擦灯罩。”秀芝说:“擦过了。”向文成说:“擦是擦过,可擦得不干净。”秀芝便觉得奇怪,说:“我是擦了又擦的。”向文成说:“味儿不对。干净灯罩一个味儿,不干净的灯罩一个味儿。”秀芝自觉一阵羞惭,心想怎么单在甘子明面前丢了人。她急忙又去换了一盏灯点着,向文成看也不看就说:“这盏灯擦得干净。” 甘子明和向文成继续为乡亲撰号,前街最后一名是东头的收鸡老头。这老头也是个独姓,姓杨,抗战开始才搬来笨花住,这人的大名谁也不清楚,笨花人就都叫他收鸡老头。向文成说:“也送他个号吧,号老追吧,整天张网追鸡。” 至此,笨花的老人都已各得其所。甘子明起身要走,向文成说:“子明,你先别走,还有一个人咱们忘了。” 甘子明说:“谁呀?” 向文成说:“瞎话。” 按规矩,笨花村是不为死去的人喝号的,也不为具身份的、本有字号的人喝号——他们早已有了文明的称呼。但是向文成提到了瞎话这个已经死去的人,甘子明顿时也觉得应该破例为瞎话喝个号。前不久他们商量过要为瞎话立碑,碑上总不能写“向瞎话之墓”吧。甘子明就对向文成说:“你提醒得对,瞎话咱们可不能忽略。来,咱俩也借此考验一下各自对瞎话人品的评价。咱们每个人在手心里写一个字,就像《三国演义》上火烧赤壁之前,周瑜和诸葛亮每人在手心里写字一样。”甘子明顺手从桌上拿起两支笔在墨盒里告告,递给向文成一支。两人的字都写出来了,互相一亮,两人写的都是个“实”字。向瞎话,号老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