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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139~143)(5)



    我走进他房间时,他已经让我的助手把我的晚饭送了过来。然后他挥挥手,把我的助手打发了,也把他的警卫打发了,让这寂静到不能再寂静的“文香阁”“宛在”小院东偏房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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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来向你们讲述随后一个小时里,在我和他之间发生的那一场我想激烈、但却怎么也没激烈起来的争论。这的确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但他始终取兵临城下之势,有力地有效地控制了这场争论。让这场争论在一边倒的情势下直至结束。

    在这一个小时零八分钟的争论中,只有十八分钟是用来谈谭宗三的问题的。也就是说,他只用了十八分钟时间,就在这根本问题上,把我“搞定”了。搞得我哑口无言。目瞪口呆。心如刀绞,却又无奈。他早在十多天前,就秘密派人来到盛桥和通海,调查谭宗三的问题。他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很快就掌握了某些我至今都没能掌握的重要情况。“人渣。”这就是他对谭宗三那样的一类人的最后评价。结论。“你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的问题要害就在,一直在同情着这个谭某人。你至今还没摆脱你身上那一点‘上海学生味’。你要明白你现在已经不是上海小弄堂里的学生仔了。不要总是让自己身上的那个‘上海学生味’左右自己。不要老是摆脱不了‘上海屋檐下’那点霉朽味儿。把你年轻的头颅伸出这个旧屋檐。太阳就在你面前。一定要明确,我们面对的是中国二千年来制造的一切污泥浊水。我们要清理。清理。不断地清理清理再清理。”然后他问我最近读些什么书。他告诉我,有两本书是一定要反复读的。一本是《联共(布)党史》。“这是我们唯一可借鉴的经验。所以得一遍又一遍地读。还有一本小说。读过《怎么办?》吗?”

    “读过。”

    “谁写的?”

    “车尔尼雪夫斯基呗。”

    “呗什么呗?不少人读书不记作者名。这是个很不好的习惯。你总算还不错,记住了这个作者的名字。这是个值得所有的人记住的名字。这本书你读了几遍?”

    “一遍。”

    “一遍?”他笑着叫喊了起来。“那我就郑重相劝,你一定得读一百遍。至少也不能少于九十九遍。”

    然后,他就从他随身带着的那个小书箱里,取出他那本开明书局出版的《怎么办》。书精心地用牛皮纸做了个新的封面。凡是破损的地方,也都用一种很薄的近似半透明的“米花纸”细心地粘贴平整。缺行掉句的地方甚至都用正楷毛笔小字一一补上。十几分钟后,他又突然把话题转向了他自己(而我这时,依然还着急着那个“谭宗三”。我想立即去找他)。他那么有兴味地激动地讲述着他自己。使我感到很多时间里,他其实是很寂寞的。特别内心是很寂寞的……

    这样,他整整讲了四十分钟。

    最后我唯一记住的是,他家原籍山西霍州府。那是个出煤、出羊羔馍、流行吃莜面饣合饣各的地方。也是当年黄帝大战蚩尤确立华夏胜局的主战场之一。那里的人习惯把“几个人”,说成是“几位人”。把“这个孩子”,说成“这颗娃”。把小女孩统称作“圪爪女”,把小男孩戏称作“夹尻的”。那里的乡民喜欢擂鼓。他们说黄帝打败蚩尤后,留下了一大批带血的战鼓,日后便化作了这里无数的“塬”和“峁’。也许还有那种叫作“岗”的东西。他们祖祖辈辈在这塬上和峁上种下了无数的小麦和莅麦。还有养麦开着连片的白花。淌过那清澈的汾河湾。又翻越那绵亘的西山吕梁。那年他父亲随着他祖父从山西来到上海。后来为什么再没回山西,他就说不清了。他也不想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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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就走了。送我出门时,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叮嘱道:“汲取教训。”我犹豫了一下,问:“组织上准备怎么处分我?”他笑了笑反问道:“你想要什么处分?”我没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尔后说道:“处分的问题,相信组织吧。”接着,外边便下开了小雨。

    我没回宿舍。我那个助手还一直在门厅的暗处等着我。见我嗦嗦地走出,他竟喜出望外地扑来,连声问:“没事吧?没事吧?”我吱愣着反问:“什么事?”他一时间居然都不知再说什么才好,只是眼眶湿润了,直直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在当时斗争的环境下,也曾发生过那样的情况,谈话谈到最后,立即下令隔离审查接受谈话的那一方。简直比住院治疗还要简便,不用办任何手续,就可以立即把人带往拘留室或禁闭室。而刚才我走进“宛在”,看见在院门口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卫时,心里并不是没这么预料过。但那时我只想去力争。我所要力争的,似乎还不只是那个“谭宗三”,还为了一种潜在的意愿。一种惶惑。久久未能抹去的惶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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