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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的眼泪(第二章)(4)



    枝叶间看得到一块一块的蓝天,构成一幅随风轻移的蓝、绿马赛克。我凝望着,目光焦点落在绿叶枝丫的后方,让视觉变模糊。一只松鼠翘着胖乎乎的尾巴,笨拙地掠过我的视线。

    我粗鲁地把椅子向后推,弄出刺耳声响。我站了起来,额头冒着汗珠,手指颤抖。五十二张脸看着我。

    我应该认识这些人的,直到一星期前我都还认识他们。我知道他们的家在哪里。我知道他们父亲的职业。我知道他们有没有兄弟姊妹,手足感情好不好。要命,我甚至记得1929年股市崩盘后谁辍学:亨利?温彻斯特,他父亲在芝加哥商会大楼跳楼;阿利斯特?巴恩斯,他父亲对准脑袋开枪;瑞吉纳?蒙帝,当他家人付不出他的食宿费,他曾试图住在车子里,最终无以为继;巴奇?海斯,他父亲失业后索性流浪天涯去了。可是在考场上的这些人,这些留下来继续学业的人是谁呀?我完全不认得。

    我凝视这些没有五官的面孔,这些顶着头发的空白脸蛋,一个一个逐一看过去,越看越心慌。一个湿浊的声音传来,原来是我自己在喘息。

    “怎么了?”

    最靠近我的脸孔有一张嘴,嘴在动,声音微弱而迟疑。“雅各,你还好吧?”

    我眨眼,魂收不回来。不一刻我穿过试场,把卷子扔到监考官桌上。

    “这么快就写完啦?”他伸手去拿。我走向门口,背后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等一下!”他嚷道,“你一个字也没写!你不能走,不然我不能让你――”

    门阻断了他后面的话。我大步穿越方院,抬头看迪恩?威尔金的办公室。他站在窗边,监看着校园。

    我一路走出市区,拐弯沿着铁轨走,走到暮色降临,走到月亮高挂,又接连走了好几个钟头,直到两腿酸痛,脚掌起水泡,这才又累又饿地停下来。我压根不晓得自己在哪里,仿佛梦游突然清醒,人就在那里了。

    周遭惟一的人文迹象是铁路,轨道铺在隆起的碎石堆上,一边是森林,一边是一小块平野。附近不晓得哪里有潺潺流水,我寻声踏着月色前进。

    小溪顶多五六十公分宽,在原野另一边沿着树林边缘流动,然后穿入林子。我剥下鞋袜,坐在溪畔。

    脚丫子最初浸入冰水的时候,我痛得立刻把脚缩回来。我不放弃,一次又一次把脚伸进溪水,每次都浸久一点,直到水泡冻得麻木。我脚底搁在溪床石头上,让溪水钻过趾缝。最后流水冻痛了皮肉,便躺在岸上,头枕着一块平坦的石头,等脚丫子晾干。

    一只郊狼在远方嗥叫,听来既孤寂又熟悉。我叹了一口气,任凭眼睛合上。左边几十公尺开外传来一声吠叫,响应先前的狼嗥。我猛然坐直身子。

    远方郊狼再度哭嗥,这次响应它的是火车的汽笛声。我穿上鞋袜起身,凝望平野的边缘。

    火车愈来愈近,震天价响地冲过来,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戚锵……

    我两手在大腿揩了揩,走到离轨道几公尺的地方才停下脚步。臭油味钻进我鼻孔,汽笛再度嘶鸣――

    嘟――

    硕大的火车头赫然从弯处冒出来,飞驰过去。火车头那么大,那么近,掀起一堵风墙撞上我。火车费力地吐出翻腾滚动的烟,一条粗黑绳索盘绕在后头的车厢上。那场面、那声音、那臭味实在令人难以招架。我当场呆住,六节平板货车车厢咻地掠过眼前,上面载的东西似乎是篷车,可是浮云遮蔽了月亮,没办法看清楚。

    我倏地回过神。有火车就有人。火车驶向何方都无所谓,反正不管去哪里,都能带我离开郊狼,奔向文明、食物和工作机会,说不定还能弄到回伊莎卡的车票呢。可是话说回来,我一文不名,也没道理认为学校会收留我。就算学校愿意收我又如何?我无家可归,也没有兽医诊所可以上班了。

    眼前驶过更多平板货车,载满了电线杆模样的东西。我拼命睁大眼睛,要看跟在后面的是什么车厢。月亮从云朵间短暂露脸,银光照到的可能是货车。

    我撒腿追着火车跑。碎石坡跑起来很像沙地,我为了平衡,把身体向前倾,却倾得过头,栽了跟斗。我蹒跚着爬起来,歪来斜去,拼命不让身子落到大车轮和轨道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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