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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通削繁·卷四(17)

又《魏志·注》:《语林》曰:匈奴遣使人来朝,太祖令崔琰在座,而己握刀侍立。既而,使人问匈奴使者曰:“曹公何如?”对曰:“曹公美则美矣,而侍立者非人臣之相。”太祖乃追杀使者云云。

难曰:昔孟阳卧床,诈称“齐后”;纪信乘纛,矫号“汉王”。或主遘屯蒙,或朝罹兵革。故权以取济,事非获已。如崔琰本无此急,何得以臣代君者哉?且凡称人君,皆慎其举措,况魏武经纶霸业,南面受朝,而使臣居君座,君处臣位,将何以使万国具瞻,百寮佥瞩也!又汉代之于匈奴,其为绥抚勤矣。虽复赂以金帛,给以亲姻,犹恐虺毒不悛,狼心易扰。如辄杀其使者,不显罪名,复何以怀四夷于外蕃,建五利于中国?且曹公必以所为过失,惧招物议,故诛彼行人,将以杜兹谤口,而言同纶綍,声遍寰区,欲盖而彰,止益其辱。虽愚暗之主,犹所不为,况英略之君,岂其若是?夫刍荛鄙说,闾巷谰言,凡如此书,通无击难。而裴引《语林》斯事,编入《魏史·注》中,持彼虚词,乱兹实录。盖曹公多诈 ,好立诡谋 ,流俗相欺 ,遂为此说 。故特申掎摭,辩其疑误者焉。

又魏世诸小书,皆云文鸯侍讲,殿瓦皆飞云云。

难曰:案:《汉书》云:项王叱咤,慑伏千人。然则呼声之极大者,不过使人披靡而已。寻文鸯武勇,远惭项籍,况侍君侧,固当屏气徐言,安能檐瓦皆飞,有逾武安鸣鼓!且瓦既飘陨,则人必震惊,而魏帝与其群臣,焉得岿然无害也?

又《晋阳秋》曰:胡质为荆州刺史,子威自京都省之,见父十余日,告归。质赐绢一匹,为路粮。威曰:“大人清高,不审于何得此绢?”质曰:“是吾俸禄之余。”

难曰:古人谓方牧为二千石者,以其禄有二千石故也。名以定体,贵实甚焉。设使廉如伯夷,介若黔敖,苟居此职,终不患于贫馁者。如胡威之别其父也,一缣之财,犹且发问,则千石之俸,其费安施?料以牙筹,推以食箸,察其厚薄,知不然矣。(眉批:此自深文。然天下实有此一种人。) 或曰观诸史所载,兹流非一。必以多为证,则足可无疑。然人自有身安弊缊 ,口甘粗粝 ,而多藏镪帛 ,无 所散用者 。故公孙弘位至三公,而卧布被,食脱粟饭。汲黯所谓齐人多诈者是也。安知胡威之徒,其俭亦皆如此,而史臣不详厥理,直谓清白当然,缪矣哉!

又《新晋书·阮籍传》曰:籍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葬,食一蒸 ,饮二斗酒。然后临穴,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复吐血数斗。毁瘠骨立,殆致灭性。

难曰:夫人才虽下愚,识虽不肖,始亡天属,必致其哀。但有苴绖未几,悲荒遽辍,如谓本无戚容,则未之有也。况嗣宗当圣善将殁,闵凶所钟,合门惶恐,举族悲咤。居里巷者,犹停舂相之音;在邻伍者,尚申匍匐之救。而为其子者,方对局求决,举杯酣畅。但当此际,曾无感恻,则心同木石,志如枭獍者,安有既临泉穴,始知摧恸者乎?求诸人情,事必不尔。又孝子之丧亲也,朝夕孺慕,盐酪不尝,斯可至于癯瘠矣。如甘旨在念,则筋肉内宽;醉饱自得,则饥肤外博。况乎溺情 酒,不改平素,虽复时一呕恸,岂能柴毁骨立乎?(眉批:持论 公允,切中事情。) 盖彼阮生者 ,不修名教 ,居丧过失 ,而说者遂言其无礼如彼 。又 以其志操本异 ,才识甚高 ,而谈者遂言其至性如此 。惟毁及誉 ,皆无取焉 。

又《新晋书·王祥传》曰:祥汉末遭乱,扶母携弟览,避地庐江,隐居三十余年,不应州郡之命。母终,徐州刺史吕虔檄为别驾,年垂耳顺,览劝之,乃应召。于时,寇贼充斥,祥率励兵士,频讨破之。时人歌曰:“海沂之康,实赖王祥。”年八十五,太始五年薨。

难曰:祥为徐州别驾,寇盗充斥,固是汉建安中徐州未清时事耳。有魏受命,凡四十五年,上去徐州寇贼充斥,下至晋太始五年,当六十年已上矣。祥于建安中年垂耳顺,更加六十载,至晋太始五年薨,则当年一百二十岁矣。而史云年八十五薨者,何也?如必以终时实年八十五,则为徐州别驾,止可年二十五六矣。其未从官已前,安得复有三十余年乎?必谓祥为别驾在建安后,则徐州清晏,何得云“于时,寇贼充斥,祥率励兵士,频讨破之”乎?求其前后,无一符会也。

凡所驳难,具列如右。良由作者情多忽略,识惟愚滞。或采彼流言,不加铨择;或传诸缪说,即从编次。用使真伪混淆,是非参错。语曰:信书不如无书。盖为此也。夫书彼竹帛,事非容易,凡为国史,可不慎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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