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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树下(2)



    我若有女,必种一棵香樟。

    如今的家业里,少了样东西:树。

    没有了庭院,没有了户外,没有了供根深入的大地,只剩下盆栽、根雕和花瓶。这个时代,可稳定传续的事物越来越少,“不动产”越来越少,“祖”的符号和痕迹越来越少。

    “家”,失去了树荫的覆护,光秃秃曝于烈日下。

    我们的家什、器皿、陈设,包括果蔬稻粟,几乎无一源于自产和自制。我们的双手不再沾染泥土,不再是播种者,不再是采摘者,我们的最大身份是购买者,是终端消费者,我们彻底“脱农”了。不仅如此,我们解除了与草木共栖的古老契约,我们告别了在家门口折朵撷果的实用和浪漫,我们放弃了对一棵树一株花的亲近与认领,我们失去了对四季和年轮的细辨……大自然里,不再有我们的一方蒲团、一幅凉席、一具竹榻。

    树,在马路上流浪。我们只是乘车迅速地掠过它们,透过玻璃扫视它们。它们身上,没有我们的指纹和体温,没有儿童的笑声和攀爬的身影。

    人和树,亲情已断,形同陌路。

    大自然中,没有了我们的亲属。我们只是那路人,那淡漠的旁观者。

    那年去贵州,走到从江县的月亮山,遇一苗地,叫岜沙,据说这支部落是蚩尤的后代。它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林子可真密啊!那些人、房子、生活,全是躲在翠绿里的。撞见人,感觉他不是走出来,而是像泥鳅一样,突然从绿潭里钻出来。林中有径,当你跨外一步,去沟边小解时,才醒悟了森林的“森”字,那“木”真是密密匝匝、层层叠叠,难以落脚。

    岜沙,苗语意为“草木茂盛”。

    恐怕再没有比岜沙人更膜拜树的族群了,男子蓄起直直的发髻,象征山上的树干,而身上的粗布青衣,模仿树皮。

    树,是岜沙人的神。他们尊崇树的能量和美德。

    在岜沙,凡重大活动和节庆仪式皆在林中进行,祈愿、盟誓、婚约的“证人”是大树,大伙有了心事,也去向大树倾诉。按俗约,盗木者除了退赃,还要罚120斤米、120斤酒、120斤肉,请族人谅恕。

    最触动我的,是岜沙人的葬礼。一个婴儿降生时,村民会替之栽一棵树苗,祈祝他像它一样茁壮、正直、坚韧;待他年迈去世,家人就找到那棵树,凿空作棺,去密林深处下葬,不设坟头,不立墓碑,最后,在平填好的新土上,埋下一棵小树苗,预示生命再次启程,也象征灵魂的回家之桥。(若黑发人早逝,则取用长辈的树)。这一切,要赶在太阳落山前完成。

    他们是大森林的孩子。森林里诞生,森林里消失。

    “我们都认得哪棵树是自己的祖先。”岜沙人说。

    有一棵树,将陪伴一个人出生、长大,直至死去。

    除了葱茏,生命在世间不落任何痕迹。

    这是我听过的关于人和树最好的故事。

    那天,夕阳西下,听着山风和鸟鸣,我坐在岜沙的石头上,心想——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应有一棵关系亲密的树。

    至少一棵。

    我们要在大自然里,找到自己的亲属,找到自己的根和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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