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语的屋檐下(3)
时间:2023-06-24 作者:彭程 点击:次
风靡一时的美国长篇历史小说《根》,也描绘了捍卫母语的悲壮。小说中,被从西非大陆劫掠贩卖到新大陆的主人公,在南方种植园中牛马般辛苦劳作的黑人奴隶,一次次逃亡都被捉回,宁肯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不愿接受白人农场主给他起的名字,而坚持拥有自己种族的语言的名字——“昆塔”。这个名字背后,晃动着他的非洲祖先们黝黑的面孔,和祖国冈比亚的河流上荡漾的晨雾——独木舟划破了静谧,惊醒了两岸森林里的野猪和狒狒,树冠间百鸟鸣啭,苍鹭一排排飞掠过宽阔的河面。 不能不说的是,我骄傲于自己的母语——汉语的强大的生命力。五千年的漫长历史,灾祸连绵,兵燹不绝,而一个个方块汉字,就是一块块砖石,当它们排列衔接时,便仿佛垒砌了一个广阔而坚固的壁垒,牢牢守卫了一种古老的文化,庇护了一代代呼吸沐浴着它的气息的亿兆的灵魂,也让一拨拨的异族入侵者,最终在它的深厚博大面前,俯首归顺,心甘情愿。 但更多的民族,却不幸成了反面的印证。先之以语言灭绝,继之以文化湮没,终之以民族消亡。马克思曾经指出,语言是一个民族中最稳定的因素。作为文化的载体和组成部分,一个民族的语言一旦消失,整个民族也就难以摆脱被灭亡的命运。澳洲土著,美洲印第安人,曾经是两个大陆的长久的主人。随着欧洲殖民者的到来,短短一个世纪间,被大肆剿灭的不仅是他们的肉体,还有他们的文化。各自有数以百计的语言湮没无存,不复传承。当年他们雄健驰骋的身影,只能通过缥缈的传说和依稀的遗迹,通过今天少量的保留地中零星的记载,加以想象性的再现。 那些土著人的后裔,肤色相貌和祖先并无二致,一张口却是流利的英语。英语已然成为他们的母语。肉身携带了种族的生物基因,但文化的缺失却让他们成了无根的人。 这样的人,行走在人群中,面目模糊,身份暖昧,仿佛一道飘忽的影子。 四 童年在农村度过。记事不久的年龄,有一年夏天,大人在睡午觉,我独自走出屋门到外面玩,追着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不小心走远了,一直走进村外一片茂密的树林中,迷路了,害怕得大哭。但四周没有人听到,只好在林子里乱走。过了好久,终于从树干的缝隙间,望见了村头一户人家的屋檐。 一颗悬空的心倏地落地了。 对于长期漂泊在外的人,母语熟悉的音调,带给他的正应该是这样的一种返归家园之感。一个汉语的子民,寄居他乡,母语便是故乡的方言土语;置身异国,母语便是方块的中文汉字。这或许有违定义的严谨,却连接了内心的真实。“官秩加身应谬得,乡音到耳是真归”(明·高启《归吴至枫桥》),故乡的语言,母语的最为具体直观的形式,甚至关联到了存在的确凿感。 语言阻隔的尴尬,在特定的环境中,会演化成为一种切肤的痛感。在纽约皇后区法拉盛(Flushing)的路边小公园里,一位来探亲的福建老人,看着脚下的鸽子在蹦跳觅食,神态落寞。他感慨梁园虽好,语言不通,想去曼哈顿看看,只能等在华尔街上班的儿子抽出时间。他还算不错的,毕竟这里有不少处境相似的华人,彼此间可以用母语交谈。而我的一位邻居,去国三月,寂寞即迅速地升级为难忍的焦灼。他退休后到美国中部一个小城的女儿家小住。方圆数里的数十住户中,只有他们一家华人。没有人可与交谈,看不懂电视,归去来兮的念头,从时时来袭,到挥之不去。蓝天白云,树木苍翠,清新的空气,深沉的静谧,一切都是那么符合他的期待。但仅仅因为语言,这一切都大打折扣。 一种通常被视作天经地义的状态,此刻,却成为构成幸福的关键因素。 这样的遭遇,常常不期然而然地通向那种罕见的时刻,启示的时刻,获得神谕的时刻。一个人和母语的关系,在那一刻获得了深刻而准确的揭橥:因为时时相与,反而熟视无睹。就像对于一尾悠然游弋的鱼儿,水的环抱和裹挟是自然而然的,不需要去意识和诘问的。但一当因某种缘故离开了那个环境,就会感受到置身盛夏沙漠中般的窒息。被拘禁于全然陌生的语言中,一个人也仿佛涸辙之鲋,最渴望母语的濡沫。那亲切的音节声调,是一股直透心底的清凉水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