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散文 >

死去活来七里槐(2)



    老槐无言,但它自有记事的办法,这就是满身的疙瘩。古人在没有文字之前,最原始的办法是结绳记事。这棵古槐与中华民族共患难,不知经过了多少风雨,熬过了多少干旱,穿过了多少战乱。它每遭一次难就蹙一次眉,揪一下心,身上就努出一块疙瘩。

    三

    古槐生在唐朝,它遭的第一大难是“安史之乱”。

    中国古代农民所受之苦,大致有两类。一是服兵役。不管哪个人上台,哪个朝代更替,都是用刀枪说话。“一将功成万骨枯”,一朝更替血漂杵。兵者,杀也。只要战事一起,就玉石俱焚。百姓或者被驱使杀人,或者被人杀。二是赋税徭役。统治者是靠人民供养的,农民要无偿地缴纳实物,无偿地贡献劳力。唐朝有“租庸调法”,“租”即缴粮,“庸”即缴布,“调”即服役,而战事频繁无疑加剧了赋税的征收与劳役的征召。兵役与徭役就像两扇磨盘,不停地碾磨着无辜的生命。

    中国人以汉唐为自豪。唐强盛的顶点是“开元之治”,但接着就发生了“天宝之乱”,即“安史之乱”。有趣的是,这个大转折发生在同一个皇帝,即唐玄宗身上。开元、天宝都是唐玄宗的年号。他前期小心翼翼、励精图治,后期贪图安逸、纵容腐败、重用奸臣。中国封建社会两千年,是君主专权的家天下,各朝由治到乱几乎都是同一个模式,祸乱先从掌权者自身开始,从他们的私事、家事甚至是婚事开始。唐玄宗鬼使神差地爱上了自己的儿媳妇杨玉环,先让她离婚、出家,然后又转内销,返娶为妃,就是史上著名的杨贵妃。玄宗与贵妃终日饮宴作乐,不理政事。白居易有诗为证:“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这时,地方上已藩镇割据,军阀坐大。其中最有势力有野心的是安禄山,杨贵妃又认安为干儿子,里勾外连,姑息养奸。这等下伤人伦、上毁朝纲、外乱吏治的胡作非为,让在长安以东刚刚长成不久的这棵槐树不觉皱眉咋舌,当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恐怕就是这棵古槐最初长疙瘩的缘起。后来安禄山公开扯起反旗,756年在洛阳称帝,国号大燕。然后就顺着这条驿道从老槐树下一直打到长安。今陕县一带是叛军和政府军反复争夺的主战场。什么叫“祸国殃民”,就是当政者以国事为儿戏,以私乱国,招来横祸,又祸及百姓。内战一起,驿道上、黄河边就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只陕塬一战,20万唐军就全军覆没。而百姓,不是死于乱军中,就是被抓丁拉夫,家破人亡,痛不欲生。诗人杜甫亲历了这场大乱。离老槐树不远,有一个石壕村,杜甫在这里过夜,正遇上抓壮丁。房东老妇人出来说,连年打仗,家里早无男丁,要抓就把我抓去吧,别的不会,可以到军营里帮你们做做饭。来人就将老妇带走了。可见战争中人口锐减,民生凋敝到何种程度。虽已千年,这石壕村现在仍然沿用旧名,那天我去时,村口迎面的大墙正书着那首《石壕吏》。杜甫夜宿的窑洞还在,只是已坍塌过半。巧合的是这个千户大村,有一半人姓杜。村外的石壕古驿道在埋没多年后,最近又被重新发现,旅游部门正在维修,准备对外开放。我们试走了一回,那坚石上磨出的车辙,足有一尺之深,可见岁月的沧桑。当年杜甫就是从洛阳出发踏着这条驿道过新安县、陕县、潼关回长安的,沿路所见,心酸不止。他边走边吟为我们留下了著名的“三吏”——《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以及“三别”——《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这连年的战乱,百姓何以生存!杜甫曾被叛军困在长安,战乱过后,他又目睹了这座当时世界名都的颓废荒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与杜甫同困在长安的还有写了著名的《吊古战场文》的大散文家李华,他这样描写当时战争的残酷和百姓的从军之苦:“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无贵无贱,同为枯骨。”这唐朝经“安史之乱”后就开始走下坡路。政治日渐腐败,吏治更加黑暗,社会贫富差别日益扩大。老槐之西靠近长安城,有一个阌乡县(今属灵宝市),缴不起租税的农民被关入大牢,不少人在牢中冻饿而死。白居易愤而向上写了一封《奏阌乡县禁囚状》,又写诗感叹:“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面对这种腐败,这槐树俯首驿道,西望长安,只能以泪洗面了。日复一日,泪水冲刷着树身,皴裂开一道道的细缝,又侵蚀出一个个的空洞。它浑身的疙瘩高高低低又增加了不少。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