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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忘却的追忆(5)



    在三个写信人先后认识错误之后,接着便是程序化的关于这个事件处理意见的汇报。户县县委对地委、地委对省委宣传部、省委宣传部对省委、省委对西北局以及中央就三个写信人的处理意见,共同的观点是三个党员主张“恢复资本主义道路,是严重的政治立场错误”。之后,各级领导在各种会议上都有涉及这个事件的讲话,指出其错误是“退到资本主义道路”,最严厉的是省委第一书记在省委一次全会上说:“杨伟名们分田到户的观点是十分荒谬的,十分反动的。”就我能见到的各级文件和领导人的言论,这一句是最严厉且最严重的,即“荒谬”和“反动”,而且足足是“十分”。

    在处理杨伟名等三人的最后结论形成时,从县委、地委到省委的监委会意见完全一致:“杨伟名等三名党员对自己的错误做了检讨,认识很好,且他们只是向组织反映情况,没有实际行动……党内不给纪律处分。”此事终算了结,支部书记贾生财调离七一大队,到竹器社任厂长;原大队长赵振离接任支部书记;杨伟名大约依旧做原来的文书、会计等工作。写到这里,我竟有一种感动,一封惊动毛泽东主席的户县三个党员的来信,也已被毛主席定性为“另一个敌对阶级的声音”,这个事件搞得从户县到咸阳专署到陕西省委再到西北局几乎“手忙脚乱”,况且有省委第一书记“十分荒谬十分反动”的定性,处理意见却是“不给党内纪律处分”。我感觉到一种温情,一种包容的温情,也应该是处于“三年困难”特殊时期各级党委和领导人对此前狂热的“大跃进”造成的灾难的反思的效应。

    杨伟名从此再未写过一篇文章,尽管仍继续着读书看报的爱好,却不写字了,似可理解。他也再无出奇之举,平静地生活着,颇动兴致地为一张全家照赋诗一首:“一胎两女喜孪生,不幸离母襁褓中。居鳏孤楚难抚养,乳娘分忧感衷情。流水光阴匆匆过,双双各长十齿龄。今朝依傍欣合影,愁絮收敛露笑容。”这首诗大体体现着杨伟名此一时段的心情,前妻所生的孩子已长到十岁,他忽然动情赋诗,着意在不幸中遇到的后妻对孩子的“乳娘分忧感衷情”,“愁絮”表面是说丧妻后无人养育孩子的忧愁,内里显然也更有《一叶知秋》引来的麻烦到此时基本淡静,能够将“愁絮收敛”且可以“露笑容”了的宽慰。我揣测他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调整到可以“露笑容”的良好状态的因由,自然在于他本人的襟怀和自信,也在于他贤惠的妻子在此间尤为知心、尤为小心的照料和关爱,然而,更关键的一点当在于各级党组织结论里的“不给党内纪律处分”的决定。

    我在户县杨伟名的村子搜集他的素材时,人们讲了他的诸多趣事逸闻,仅述一例。某年他和队干部没收了一户社员的边角地,那位社员堵到他家门前破口大骂。杨伟名不仅既劝又压妻子的火气,而且别出心裁地端了一壶茶水送出门去放到骂人者面前,不言自明的意思是:你尽管骂吧,骂得口干舌燥了,喝口茶再接着骂……后来被一些高人誉为“农民思想家”的杨伟名,生活中是这样宽怀柔肠,也当是他能很快走出《一叶知秋》招致的麻烦的个性因素。

    相对平静地过了四五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成为他无法逃躲的致命灾难,却是因为一桩他意料之外的事件。

    绝望终未绝“***”伊始,贾生财和赵振离成为“走资派”,被批斗被夺权。而基本不在党政权力范畴内的杨伟名也未能幸免,就因为他的那份《一叶知秋》。他被造反派定性为修正主义分子,又升级为反革命分子,大门上被贴上办丧事才写的白纸对联:单干单干,才能发家致富;修正修正,赫鲁晓夫祖宗。被游街又被批斗,随之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把他和“地富反坏右”排在一列的位置。在此大灾大难面前,杨伟名的心态如何,无疑是我顶关注的一点。他的儿子杨新民告诉我一件事,过春节时,杨伟名把造反派贴在他家大门两边的阴纸对联撕掉,清洗干净,写下鲁迅先生的诗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自然用的是喜庆的红纸。不仅如此,他在大门两边的围墙上也贴出了他的“大字报”,南边是毛泽东主席的七律《送瘟神》,北边是自赋七绝一首:“砥柱触天立中流,时光如涛荡泥土。无私无畏即自由,真理在胸笑在手。”我钦佩杨伟名的情愫,概出于如此灾难性逆境中的“砥柱中流”的刚烈和胆魄,也就无须再猜想他面对游街、批斗和与“地富反坏右”五类敌对分子为伍的心情了。时过不久,造反派们把心思集中于夺权,一个农村生产大队的权已不能满足造反派们的胃口,目标转移向公社这个党政机关,更在乎户县这个地方性的大机关。顺便说一句,作为咸阳地区一把手的王世俊,已经被斗被整得死去活来,其中一条罪状就是支持杨伟名万言书建议的包产到户,是“为复辟资本主义大造舆论”等。此间,无权的杨伟名作为“五类分子”的“死老虎”,已不在造反派们心急火燎夺权的焦点之内,反倒被“冷清”地搁置一边去了。杨伟名冷眼观看,静观运动的态势,但他大约丝毫也预料不到的一件事发生了。一个造反派大学生找他来了,进而酿成两人撼天动地泣鬼神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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