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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一章 加长的槽子车或腌鱼人)(4)



    第一个听到天放叩门声的,是大妹。这一向,她老觉得半夜里有人摸她。隔着那一层薄薄的圆领没袖内衣,使劲揉捏她那鼓鼓实实的***。她害怕。她推不开那双看不见却又分明是发烫的大手。她惊醒过一次又一次。猛地带着一身热汗坐起,才觉出是个梦。但又总觉得听见了离去的脚步声。旧帐子外头却不见人影。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恨自己老做这样的梦。可后来又常常盼着做这样的梦。上床时,就怔怔地望着黑乎乎的打了补丁的帐子角,等着人梦。睡熟了,也容易惊醒。

    当大妹听清了在外头拍她护窗板的,真是天放时,她拼命叫了声“哥——”便朝护窗板扑了过去。她忘了,这护窗板早让爹钉死了,他怕村里什么野小子半夜来执这窗户。肖家的三个闺女可都在这一个屋里住着哩。

    大妹冲出去擂弟弟们住的那个屋,再回来把妹妹们一个个拽起。她高兴得不知所措,慌里慌张地把全家都轰了起来,惟独忘了最该做的一件大事——给天放开门。天放站在阴凉潮湿的木板台阶上,听着门里头的那股乱劲儿:板凳撞翻木桶,磨刀石掉进鸡食盆里,知道直性子的大妹又在犯迷糊了。他会意地笑了,没再傻等,从靴筒里掏出小刀,插进门缝,挑开了榆木门闩。

    弟弟妹妹们分两排在窄窄的黑黑的过道里站着。一个个都蓬头散发,光赤双脚。最小的七弟天一,才四岁,紧挨着大妹的腿杆儿,手里还提溜着快要掉下来的裤子,瞪着两只清秀的大眼,陌生地看着这个秃脑瓢的大兵亲哥。

    娘蔫不出溜地站在紧后头。自打大妹喊出头一声:“哥回来了——”她的两条腿便立刻软了,一直在打颤。她相信天放会回来的。虽然走的那天夜里,他爷俩大干了一仗。天放吼着哭喊过,说他今生今世再不回这个憋屈的家了,但她还是认定他会回来的。她知道,他心里撂不开这个家。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没人比她更了解他。她心里明白着哩,只是不肯说。说不出来。说不清楚。说了也不管用。她原以为起码也得等个十年二十年才能再见到这个大儿子。她甚至都以为自己肯定熬不到那一天了,却没想,这日子竞然就在今天……

    天放推开拥上来抓他挠他的弟弟妹妹,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叫了声“娘”,把一个鼓鼓囊囊塞满了东西的军用背囊,放到娘的身前。很快地,从背囊上滴淌下来的雨水。泥汤,儒湿了娘身前那一大片裂着缝的地板。只有爹没有露头。他应该听到这些由天放的归来而引发的响动。从背囊上滴淌下来的泥汤水不一会儿也流到了他那间屋子的门口,并且调皮地从门槛底下钻了进去。全家都听到他在屋里乒乒乓乓地忙乱,想堵住这源源不断的泥汤水。他应该看得出,也闻得出,这泥汤水是大儿子辛苦一路,从老满堡带来的。它跟阿伦古湖畔所能有的完全不一样。不一样的色。不一样的味。但他就是不肯出来。天放没敢去惊动老爷子。他不想进门伊始,就引发一场大战。这不是不可能。真的这样,娘一定会被这爷俩憋了两年而一触即发的喧嚣争斗,吓掉老命。

    到中午时分,爹的屋里才总算有了点动静。大床晃动。带痰的咳嗽。仿佛有人在用脚后跟不住地磕撞一只小小的空木桶。

    爹有他自己的一只摇椅。正对着窗户。能看到时而灰白时而黑蓝或浅蓝的阿伦古湖。天放进屋去时,他正躺在摇椅里,慢慢嚼着烫面苞谷贴饼。

    大屋里很空,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家什,也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家什。除去两个盛粮食的大木板箱(立在那儿,有半人多高)。就只有一张长长的白皮桌了。爹喜欢在这张桌上用纸牌给那些女人算命。但他从来不给自己的老婆和娃娃们算命。长桌子的做工极糙。所谓的四条腿也不过就是四根粗糙的方木罢了,看上去,好像都没正经使刨子刨过似的。磕磕疤疤。坑坑洼洼。

    “爹。”

    天放恭敬地叫了一声,不知道咋个往下说。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又叫了一声。

    摇椅不摇了。架在火盆里的劈柴,突然间垮架,僻僻啪啪轰轰隆隆,迸溅起成千上万个火星闪烁,冒出一团团浓烟转悠。尔后,摇椅才又开始慢慢地摇了起来。

    天放再一次感到了困窘憋闷。他周身的血一阵阵往上涌。他死死地盯住爹灰白的后脑勺,命令自己开口,但就是开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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