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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一章 加长的槽子车或腌鱼人)(3)



    ……天放长得矮,爹的个头要高出天放一个头。同样不使胰子皂角,天放的手和脸总是黑漆抹乌的,爹却总是一副青生生的干净样儿。他不赌。对烟和酒,有也过,没哪,也照样过。没痛头。不馋它们。他喜欢娃娃。常常故意折腾村里的那些“泥猴”和“丫屁”,包括自己的三个女娃和三个男娃(他不逗天放。从来不)。他喜欢听他们叽叽哇哇乱叫。乱扭。他从来不打娃娃。弟弟妹妹经常挨的不是爹的棍子,而是天放的巴掌。在这个家,一个老绷着个脸,跟税警似的,总给弟弟妹妹做规矩的,也不是爹,还是天放。爹有一个好饭量。也有一身好力气。他腌得一手好鱼。这一招,在阿伦古湖畔,绝对是一件了不得的事。虽说都是成鱼于,他在这个一把盐倒腾出的“咸”字里,却能给你玩出十几二十种各式各样的味儿。还有一手,也挺绝。他腌的鱼,不爱坏,经得住存放。存多久,鱼肉不爱干巴,不硬绷,老那么油脂麻花,透着个润劲儿,香红香红。他爱替人办事。他替人办事,意在给自己解闷儿。但他那“闷儿”,解得可真叫地道。譬如你托他做个板箱,存点面、存点豆什么的。转过身,他连锁鼻儿都全给安齐了。里头拦上隔扇,不叫豆和面,红豆和黑豆混了。等上罢腻子,再拿砂皮砂光净,叫儿子们抬到你家门口。剩下油漆活儿,就是你自个儿的事了。他没那么些钱,油箱子,特别费漆,一个大概齐能让人看得过去的箱子,都得油好几道。漆的价钱贵,也不好买。即便在索伯县城,一年里头也来不了几回货。

    比起别的一切的一切来,爹更喜欢女人。他只爱跟村里那些三十出点头二十大几的老丫头小寡妇们瞎缠乎。他从来不在外头跟她们胡来。他把她们叫到家来。他有一张木床。大厚板。大高腿。宽得像个戏台。他在床底下铺上草褥、毡毯、床单,预备好用水的铜盆、梳头的镜匣和那条使了几十年的英国毛毯。他喜欢把那些女人塞到这大木床底下去做他的好事。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在床上于,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自己家里这么干。娘管不住他。她老了,病病歪歪,睁着失神的眼睛,活像一把在房顶上撂了百八十年的干瘪铁皮水壶。爹却总是不显老。爹说他在这些女人堆里搅和,是为了给天放相亲。但谁都清楚,这些个女人都比天放大许多。她们只喜欢跟天放的爹搅和。

    爹不管家。他总是在凑合、将就。荒草长得齐窗沿。土豆烂在地窖里。马拉农具在院子里生锈。护窗板上的旱獭皮掉毛、起团儿、滴油、发霉、变臭……他全懒得收拾。他随便把天放好不容易从老满堡城赚回来的羊皮筒子送给那些跟他相好的烂女人。他啥都不在意。有那阵子,连自己屋的窗户都几个月不开一下。窗框上长草。黑盖头,黄盖头,小娘儿们起妆红盖头。他就爱这样。地里的活儿,只待一种罢苞谷,不等显行,他就甩手不管了,就带上狗皮褥子和油苫布,带上一小袋花椒盐,带上铁排叉,夹起一件老山羊皮袄,就去阿伦古湖和阿拌河交会处抓鱼。一去,多少天,把家整个儿地都撂给了一天比一天干瘪的娘和一天比一天沉默的天放。

    最让天放伤心的是,起小,爹就没多余的话跟他说。从来不跟他逗个乐。他觉得在他眼里,他只是一把好使的铁锹,一头会说话的大叫驴,一堆老也燃不尽的干柴,一汪淌不完的脏水。要说这样的日子过得艰难,天放又觉得啥也难不住他;可要说不难,这话,他只有往自己肚子里咽,带着它全部的生冷、苦涩。看四月的黄云一簇簇高高浮动,身后更是一片片烧焦的大地,臭烟烘烘。几十年后,当天放惟一的儿子,肖大来被人捆上特别军事法庭审判时,叫了一声:“别这样……别这样……我从来就没有年轻过……没有……没有!!”在法庭里旁听的天放伤心得“哇”地喷出了一口鲜红的血。他佩服自己的儿子。这句话,正是他憋了几十年,一直想喊,却又一直不知道到底要喊出个啥的一句话;正是他一直想喊,却又始终没能喊成的一句话。没想到却成了儿子留给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我年轻过吗?后来,天放天天这么想。

    假如爹真的曾是个腰板儿挺得笔直又当过指挥长的人,他又何以放浪形骸到这个地步?假如爹真的是个非常有能耐而又值得叫新来的指挥长牵念的人,能不能求他去见一见指挥长,能不能就此机会把家搬到老满堡去?这对娘、对弟弟妹妹、对他肖天放今后的前程,都不无重大关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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